造舟记（补遗）---匠中高人陈师傅

  

——匠中高人陈师傅

    因替中国航海博物馆征集有关传统福船的展品，再次从海拔3550米剧降到零米，晋江深沪是其中一站。

    先前在深沪海滨造船时，这趟路已经走了大几十趟，可能走错的路口每个分别错过一、二、三次，到后来几乎练成出神入化之功，成为习惯和本能。不料才过三个月，再走时居然恍惚起来，无奈世界日新月异，错了三个路口。

    陈师傅在自家院子，微笑地正用斧头削着木头，看见我时有些迷糊，发现他老了不少。我说看见你重执斧头很意外很高兴，师傅慢慢回过神，入座后才逐渐活络起来。

    老刘是个坏蛋，金华后来跟随老刘了，黄剑和你还是好人......陈师傅一如既往地道出看场白，先要把人物对号入座，然后的话题照例依次是从船只被撞现场倒叙船底板厚度的纠纷和未付尾款偷放船等等，这些我都快会背了。简而言之，就是船壳按我提供的古籍定额厚度是0.08米，有人偏信他言认为太厚会导致船只自重过大，说0.06米够了，还请来外地师傅论理，孰知后辈师傅系以造机帆船的经验来论，陈师傅气坏，于是其后一些二层甲板等不重要的部件，便选用轻便的进口材，同时节奏也跟着慢悠起来。但这慢悠有讲究，这船是要过太平洋的，性命攸关，船体放在岸上经雨季浸泡和太阳暴晒，铁钉生锈后与木质联接更牢固，但陈师傅为此也多花了6000元翻新灰缝。最终船被意外碰撞时，船体因足够牢固而未解体，断成两截后依旧漂浮直至全体船员被先后救起。“他们应该在我面前逐一叩谢才是！”陈师傅说到这，已不再分好人坏人了。

    我检视过自己的记忆力逻辑思维同情心跟以往一样没出差错，便赶紧把话题岔开。

    于是改聊武术，最近我对传统箭道有兴趣，下山前刚参加村里男人的射箭比赛，有位老兄答应用传统方法自制一副弓箭送我。

    我和伙伴们曾私下嘀咕陈师傅是真有功夫的。造船的时候师傅按当地的惯例要给我一个红包，我以一种义正词严的姿态拒绝，师傅则倾以诚心诚意的表示，这样便表现出一种推来推去，我感知到师傅在很可客气友好时的非寻常力道，有功夫啊？！其间我时常在晚上串师傅的门想偷些艺，却发现师傅家总有些神秘之人出出进进，窃窃私语，神情肃穆，像古时传说中的天地会，更更觉得师傅出了造船之外非等闲之辈。

    今次意外地解开了这个谜。

    陈师傅坦言确实练过功夫，11岁、16岁、21岁时先后有深藏不露的师傅自己找到他传授，其中两位是外村的，一位是本地的老太太。师傅的师傅几乎都是高龄时最后才传的关门弟子，对他很好，煮点心搽药酒之类，就像对自己的儿子一样，其中一位最初为考验他，把他痛打一顿，陈师傅没生气，他说练武就是打和挨打。练武的地方都是在偏僻之处，因此外人并不知道陈师傅练武会武功，但曾经有几次有人悄悄找上门，请师傅去他们当比试决斗的裁判，不由推脱。我知道那个时候兴这个，练武之人凡互有不服，边相邀夜里野外一决，一般会请更高之人到场公证，比过分晓之后从此也不结仇。

    但师傅的功夫始终没用上，他笑笑说，白练了。这一切还得要六十岁之后才能开口，其中一项绝技便是“百步穿魂”，师傅说比“水密隔舱”更有价值申报国家级非遗，但遇到这世道，最终把它带离人间也罢。

    师傅的德艺确是经受得住考验的，就在我们的船行将完工，当地文化部门搭车申报国家省市三级非遗成功，陈师傅成传承保护人，去挡不住基层城管强行拆迁，掀平了师傅盖在自家门口的作坊，师傅没把他的绝技用上，但此后就看不到师傅再执斧头造船了。

    盖作坊的地块是有旧的手续，那是早年陈师傅的水产养殖地被拆迁时的赔偿，只是当地村镇关系紧张互不认帐，便有了后来的这出。陈师傅的家在二十年前还是海中的一个狭窄半岛，哪个时候师傅为声名所谓，从邻村迁移到此僻静海角隐居，盖房养鳗看风景，91年至94年间，3只黑鳗人工繁殖到300多只，这可是水产科技至今还没实际突破的重大课题，才会导致每年鳗海繁殖季节的疯狂捕苗。

    无奈世事敌不住经济发展，现在门外繁杂的街区便是陈师傅运来的养鳗池，池子被填平的前一周，陈师傅把秘密人工繁殖成功的消息传递给厦门水产学院，意在最后的挽回努力，对方将信将疑却很激动，答应周一上班后组织相关研究人员前来观摩，那时交通还不畅，出门很折腾，就在那关口上传来上海有单位刚刚实验繁殖成功，那一行人便先奔那头过去了，一周后人工繁殖出来的鳗苗玩完，等折回来，陈师傅的养鳗池已被夷为平地。

    现在回来起来，师傅说，看样子也没有必要传授与人，带走也罢。

    我很诧异他怎会这样叱咤在不同的行当，师傅平淡地说，其实他小时比较自闭，没有玩伴没有玩艺，别的小孩一天到东逛西玩的时候，他却一门心思地对任何技艺感兴趣，都想去看究竟弄明白学到手，精益求精，于是就是这个样子喽。师傅的家里还自行安装了一架电梯，到现在还用着，非常牛。

    但饱学匠艺的师傅却很内敛，被乡人称做“转一点”，意思是别人凡事解不开，请陈师傅到场后他就像掏出一把钥匙般地转一下，事情迎刃而解，但师傅决不会有第二个动作，更不会透露钥匙和锁的任何秘密。这一点我是常常领教的，造船的时候遇到解不开问题我常常谈笑风生拐弯抹角地下套，这个我是受过专业训练的，却经常被师傅警惕地识破，公然指责我这是间谍行为，无言以对！

    陈师傅宣称手头有过一部载有九种船型的明代手抄船谱，现在到底是在脑子里还是存有实物，不置可否，作为国家级的非遗传承人，晋江市委托他把这九种船型各造一只模型出来，价格、时间由陈师傅自己定。对于这样史上最好的东家，陈师傅觉得还开工不了，空有一身技艺，老巢还没重建，基层两级当家的正拿陈师傅的这小块地做各自拉锯的筹码，有道是义和团也抵不过洋枪洋炮啊。

    在这里，官是官民是民，历来如此，草民纵使再有本事，那也是自己圈里的事情，但往往真正的绝活，偏偏就只在民间。

  

——匠中高人陈师傅

    因替中国航海博物馆征集有关传统福船的展品，再次从海拔3550米剧降到零米，晋江深沪是其中一站。

    先前在深沪海滨造船时，这趟路已经走了大几十趟，可能走错的路口每个分别错过一、二、三次，到后来几乎练成出神入化之功，成为习惯和本能。不料才过三个月，再走时居然恍惚起来，无奈世界日新月异，错了三个路口。

    陈师傅在自家院子，微笑地正用斧头削着木头，看见我时有些迷糊，发现他老了不少。我说看见你重执斧头很意外很高兴，师傅慢慢回过神，入座后才逐渐活络起来。

    老刘是个坏蛋，金华后来跟随老刘了，黄剑和你还是好人......陈师傅一如既往地道出看场白，先要把人物对号入座，然后的话题照例依次是从船只被撞现场倒叙船底板厚度的纠纷和未付尾款偷放船等等，这些我都快会背了。简而言之，就是船壳按我提供的古籍定额厚度是0.08米，有人偏信他言认为太厚会导致船只自重过大，说0.06米够了，还请来外地师傅论理，孰知后辈师傅系以造机帆船的经验来论，陈师傅气坏，于是其后一些二层甲板等不重要的部件，便选用轻便的进口材，同时节奏也跟着慢悠起来。但这慢悠有讲究，这船是要过太平洋的，性命攸关，船体放在岸上经雨季浸泡和太阳暴晒，铁钉生锈后与木质联接更牢固，但陈师傅为此也多花了6000元翻新灰缝。最终船被意外碰撞时，船体因足够牢固而未解体，断成两截后依旧漂浮直至全体船员被先后救起。“他们应该在我面前逐一叩谢才是！”陈师傅说到这，已不再分好人坏人了。

    我检视过自己的记忆力逻辑思维同情心跟以往一样没出差错，便赶紧把话题岔开。

    于是改聊武术，最近我对传统箭道有兴趣，下山前刚参加村里男人的射箭比赛，有位老兄答应用传统方法自制一副弓箭送我。

    我和伙伴们曾私下嘀咕陈师傅是真有功夫的。造船的时候师傅按当地的惯例要给我一个红包，我以一种义正词严的姿态拒绝，师傅则倾以诚心诚意的表示，这样便表现出一种推来推去，我感知到师傅在很可客气友好时的非寻常力道，有功夫啊？！其间我时常在晚上串师傅的门想偷些艺，却发现师傅家总有些神秘之人出出进进，窃窃私语，神情肃穆，像古时传说中的天地会，更更觉得师傅出了造船之外非等闲之辈。

    今次意外地解开了这个谜。

    陈师傅坦言确实练过功夫，11岁、16岁、21岁时先后有深藏不露的师傅自己找到他传授，其中两位是外村的，一位是本地的老太太。师傅的师傅几乎都是高龄时最后才传的关门弟子，对他很好，煮点心搽药酒之类，就像对自己的儿子一样，其中一位最初为考验他，把他痛打一顿，陈师傅没生气，他说练武就是打和挨打。练武的地方都是在偏僻之处，因此外人并不知道陈师傅练武会武功，但曾经有几次有人悄悄找上门，请师傅去他们当比试决斗的裁判，不由推脱。我知道那个时候兴这个，练武之人凡互有不服，边相邀夜里野外一决，一般会请更高之人到场公证，比过分晓之后从此也不结仇。

    但师傅的功夫始终没用上，他笑笑说，白练了。这一切还得要六十岁之后才能开口，其中一项绝技便是“百步穿魂”，师傅说比“水密隔舱”更有价值申报国家级非遗，但遇到这世道，最终把它带离人间也罢。

    师傅的德艺确是经受得住考验的，就在我们的船行将完工，当地文化部门搭车申报国家省市三级非遗成功，陈师傅成传承保护人，去挡不住基层城管强行拆迁，掀平了师傅盖在自家门口的作坊，师傅没把他的绝技用上，但此后就看不到师傅再执斧头造船了。

    盖作坊的地块是有旧的手续，那是早年陈师傅的水产养殖地被拆迁时的赔偿，只是当地村镇关系紧张互不认帐，便有了后来的这出。陈师傅的家在二十年前还是海中的一个狭窄半岛，哪个时候师傅为声名所谓，从邻村迁移到此僻静海角隐居，盖房养鳗看风景，91年至94年间，3只黑鳗人工繁殖到300多只，这可是水产科技至今还没实际突破的重大课题，才会导致每年鳗海繁殖季节的疯狂捕苗。

    无奈世事敌不住经济发展，现在门外繁杂的街区便是陈师傅运来的养鳗池，池子被填平的前一周，陈师傅把秘密人工繁殖成功的消息传递给厦门水产学院，意在最后的挽回努力，对方将信将疑却很激动，答应周一上班后组织相关研究人员前来观摩，那时交通还不畅，出门很折腾，就在那关口上传来上海有单位刚刚实验繁殖成功，那一行人便先奔那头过去了，一周后人工繁殖出来的鳗苗玩完，等折回来，陈师傅的养鳗池已被夷为平地。

    现在回来起来，师傅说，看样子也没有必要传授与人，带走也罢。

    我很诧异他怎会这样叱咤在不同的行当，师傅平淡地说，其实他小时比较自闭，没有玩伴没有玩艺，别的小孩一天到东逛西玩的时候，他却一门心思地对任何技艺感兴趣，都想去看究竟弄明白学到手，精益求精，于是就是这个样子喽。师傅的家里还自行安装了一架电梯，到现在还用着，非常牛。

    但饱学匠艺的师傅却很内敛，被乡人称做“转一点”，意思是别人凡事解不开，请陈师傅到场后他就像掏出一把钥匙般地转一下，事情迎刃而解，但师傅决不会有第二个动作，更不会透露钥匙和锁的任何秘密。这一点我是常常领教的，造船的时候遇到解不开问题我常常谈笑风生拐弯抹角地下套，这个我是受过专业训练的，却经常被师傅警惕地识破，公然指责我这是间谍行为，无言以对！

    陈师傅宣称手头有过一部载有九种船型的明代手抄船谱，现在到底是在脑子里还是存有实物，不置可否，作为国家级的非遗传承人，晋江市委托他把这九种船型各造一只模型出来，价格、时间由陈师傅自己定。对于这样史上最好的东家，陈师傅觉得还开工不了，空有一身技艺，老巢还没重建，基层两级当家的正拿陈师傅的这小块地做各自拉锯的筹码，有道是义和团也抵不过洋枪洋炮啊。

    在这里，官是官民是民，历来如此，草民纵使再有本事，那也是自己圈里的事情，但往往真正的绝活，偏偏就只在民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