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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里求斯的圣路易港,爱妮娅拴在了城中心的水边。
清晨的阳光斜斜地洒过来,暖而不燥。这是一天中我们最喜欢的时刻,喧闹来临前的清新宁静,在城中这漂亮的一角。水边餐厅的遮阳伞下,英姆卡独坐桌旁。见到散步的我们,她招了一下手,示意有话要说。走近一看,吃了一惊:她满脸泪水唰唰在流,不停地拿纸巾擤着鼻子擦着泪。“我再也不回到那船上去了。”她抽抽搭搭地说。 故事的来龙去脉还得从一个多月前说起。 在印尼巴厘岛的码头,爱妮娅的紧邻是一艘英国籍三十六尺单桅杆钢船,黛安号,从而就认识了她的主人比尔。那年比尔七十六岁了,身材不高,削瘦硬朗。差不多及耳长的头发,稀疏蓬乱,棕色,黄色,白色混杂,像是被烤糊的棉絮,又像是没有漂白好的线团。同样颜色的半掌长络腮胡须,不齐整地支着翘着撇着,把下半边脸挡得严实。他整日里光着膀子赤着脚,棕色的皮肤松弛下垂,有种皮革的感觉。没膝短裤的裤头用麻绳扎在腰间,腰上还挂着一把带鞘的刀。那双粗糙的手,跟他的身形相比,显得略大了些。这定是一位从风浪里闯出来的船油子,就是比尔给我的第一眼印象。 事实正是如此。比尔早年就是货船的 水手,五湖四海也算跑遍了。显然,这还没够,退休以后带着老婆黛安,开着自家的小 帆船,帆游了十好几年,从英国来到了南亚。 过去,我一直天真地以为,在漂洋过海的大货船上做水手,是个一边工作,一边旅游的美差。帆游以来,港口进了不少,货船见了无数,这才知道,货船多数情况是装卸完毕,即刻启航。船上的水手们几乎没有下船的机会,更别提上岸观光了。所以,比尔现在的帆游,正是在弥补以前跑船职业的亏欠。 不幸的是,不久以前,在马来西亚,黛安被查出癌症,只好返回英国治疗。比尔虽想陪着老婆,可把船丢在亚洲也不太现实。所以,他决定把船开回英国去。从印尼到英国,要过印度洋,绕好望角,再从南大西洋到北大西洋,这么远的海路,比尔一个人应付不过来,需要搭船的帮手。互联网真是方便,像月老红娘一般为船主和水手们穿针引线。没用多久,他就找到了一对还在德国的夫妇。 再说这对德国夫妇。丈夫也叫比尔,那年六十五岁。这位比尔,身高六尺,清瘦挺拔,面相英俊,目光深邃,灰白的一头短发,修剪得整齐有型。干净得体的休闲穿戴,敞着的脖领之上,系一条户外 活动多用途的红方巾,更显得又潮又酷。这比尔其实也是英国人,受过良好的教育,离婚之后在德国工作了很多年,是一个几十人规模的顾问公司的财务总监。为了不同船油子比尔混淆,就且称这个比尔为书生比尔吧。 书生比尔一年前借公司减员的机会退了休,不光是拿了一笔光荣的遣散费,还在这个节骨眼上,干了一件让大家瞠目结舌的事儿:迎娶他的手下强将,年方三十,金发碧眼的女经理英姆卡。这是一个典型的办公室爱情故事,因为事前隐蔽得超好,同事中没有一个知情的。那时两位早有全职帆游的打算,比尔刚一退休,英姆卡就跟着辞了职,让这个比较沉闷的小公司有了一阵儿嚼舌头的娱乐话题。 之后书生比尔夫妇到处看船,终于找到一艘令他们满意的三十六尺单桅杆钢船,同船油子比尔的船是一个模子造出来的。在修船整船期间,为了体验船的性能,并增加一些航海的经验,两人便在网上找同类船的搭船机会。就这么着,两个经历完全不同,禀性迥然相异的比尔,在地球的另一端,在这艘三十六尺的小帆船上相会了。 船油子比尔话不多,一天到晚只见他闷头在船上干活,花很多时间用那双粗大的手,耐心地一针一线地缝补着一片又一片旧帆。跟人打照面的时候,也就是笑一笑加上一声“哈喽”。 书生比尔为人热情,总是主动找人聊天。因为他比我们早几天到达巴厘岛,去哪里玩,在哪里购物等等信息已经摸清,毫无保留地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们,也顺便讲了很多他自己的故事。身形瘦小看似赢弱的英姆卡话很少,平时同书生比尔都是用德语交流,同我们打照面时多是甜甜的一笑。开始的时候,俺还以为是她的英文不好而不开口,后来发现她的英语挺不错的,可能还是有点腼腆吧。书生比尔以前玩儿过近海的帆赛,没有 远航的经历。不过,他的确读了不少有关船以及航海帆游的书,而且还把书里说的点点滴滴都记得门儿清,说起啥都引经据典,朗朗道来,不厌其烦,让我觉得他真是块做老师的料。 有那么几天,书生比尔天天过来跟我们聊。说到船油子比尔的船,当下最紧急的事儿是固定桅杆支索的钢板有内部断裂,需要更换。那钢板外表看着好好的,你怎么知道内部断裂了呢?“啊,告你个小窍门,某某书上介绍的。”书生比尔说着,拎起那块钢板的一端,用小榔头一敲,再拿起一块好的钢板,同样一敲。明白了,这是靠击打后的声音来诊断的。通过声音,判断声波的传导是否遇阻,得出是否有内部断裂的结论。接下来,就是一连串的金属材料的专业词汇,淬火,位错,加工硬化,等等等等。这个我懂,大学的专业课啊。这么说着,他才不好意思地停了这个话题。不过,我还是挺佩服他的,连这种书都看了,他真好学啊。 “比尔也不着急联系买钢板,整天就知道补帆。这么拖下去,谁知道我们什么时候能启航呢。”这句话,隐隐道出了书生比尔对船油子比尔的不满。 书生比尔的担心真的不无道理。在印尼,购买船用部件确是一件难上加难的事儿。很多材料要从新加坡订购或加工,如果可以搞定的话,也需要很多天的时间,外加清关报税一套繁琐耗时的官僚手续。依着书生比尔的想法,早就应该联系钢板的事儿,等待期间再补帆也不迟。做过领导的书生,习惯于指点江山,虽然有点儿话唠,但讲起话来逻辑思维强,有条又有理,只是很多都是书本上得来的理。无奈这是秀才遇上了兵,船油子比尔根本对书生的苦口婆心不理不睬,一昧地我行我素。当然,人家是船长,又是一辈子的航海人,喝过的海水比你喝过的咖啡多的多,凭什么听你一介书生的班门弄斧指手画脚呢?各自觉得自己正确的两个老倔头,就挤在那条小船上,互相隐忍着。“要么按我的方式做,要么闭嘴!(Either my way, or shutup!)”这是船油子比尔的口头禅。 后来我们先行离开了码头,驶进印度洋,一路航行经停了圣诞岛,可可岛和罗德里格斯岛。在可可岛的海湾外,竟然惊喜地巧遇了正在前往毛里求斯的黛安号,还同船油子比尔在电台里聊了几句。 当我们把船停在毛里求斯的圣路易港时,又一次惊喜地看到黛安号就拴在与我们垂直的墙边。当晚便同书生比尔夫妇一同去餐馆打牙祭,得知在一路很辛苦的连续二十多天的航行中,初次远航的英姆卡表现顽强,作为船上的厨子,她克服了晕船的不适,愣是坚持做到了每隔一天让大家吃上新煮的热饭。连船油子比尔都吃惊她能做到如此,还很慷慨地夸了她。说到这儿,书生比尔紧紧地拥了一下英姆卡的双肩,眼神里透出怜惜和骄傲。这趟航程对英姆卡是多么大的折磨,我太知道了。新人上船,就走风大浪大的印度洋,能躺着熬过来就很不易了,她居然还能忠于职守,不是一般的承受力呵,太厉害了。 可是,这才过了一天多,情况怎么就恶化成了这样?英姆卡哭哭啼啼地说了原委。 当天早上,船油子比尔大发雷霆,咆哮着指责书生比尔两口子用了暂时不能大便用的马桶。“我们每天都是自觉地上岸去用厕所的,连小便都是。到岸以来,从没有在船上方便过一次。那马桶里的大粪明明是他自己的,还莫名其妙地骂我们。我可是受够了!” 这时,我们才知道,航海到此的这一路,他们也是受了不少的委屈。因为船油子比尔跟老婆航海多年培养出了默契,一个眼神,一句含混不清的嘟囔,老婆都能立马会意,完成他的意图。可书生比尔和英姆卡哪里能和黛安相比,船油子比尔的指令,要么没听见,要么没看出,要么有误会,招致了无数次的吼骂和指责。夫妇俩互相安慰,互相勉励,也算凑合着挨到了毛里求斯。下面去南非的路还有十几天的航程,再忍忍也就过去了。 偏偏就发生了早上的事件,让英姆卡彻底崩溃,说死也不上黛安号了。这个结局虽不很意外,还是有点可惜。毕竟,之前计划是去南非的。我们问:要不要再沟通一下?“没有余地了。我老公正在船上收拾东西,我是绝对不碰那船了。”做了那么大的努力,结果却是这样,委屈的英姆卡看着都让人怜。 过了一会儿,书生比尔背着两个挎包来到爱妮娅的船边,跟我们道别。失望清晰地写在他脸上。他们已经订好了两天后回德国的机票,以及这两天的当地旅馆。“很遗憾见到这个结局。”大家的心情都沉闷,互相这么说着,又漫不经心地聊了一会儿将来的打算。没有解释,没有抱怨,没有一句指责船油子比尔的话。书生比尔还是挺绅士的。 中午时分,船油子比尔也来到我们的船边,指明要找老布,又不就近说话。老布随他到街边的长凳上,比比划划地聊了半天,引得温,克里斯蒂和我不自觉地胡猜瞎想起来。老布回来说,他们那是在讨论去南非的航线和天气信息。因为当时四五百海浬之外的旋风,阿娜伊斯,大有横扫毛里求斯之势,船油子比尔也要尽快离港。整个谈话过程中,他只说了一句“我还要找个搭船的水手”,算是对这个事件的回应,没有一句辩解,没有一句指责。看来,船油子比尔也很够爷们儿。 老布说:俩人都是好人,就是脾气禀性不和,一个找错了人,一个上错了船,太遗憾了。 搭船的对象没有找对,就像不和谐的婚姻,不,比不和谐的婚姻还要难受数倍。陆地上,总可以跑,可以藏,可以找到散心的去处或是发泄的场合。而在茫茫大海上,船上狭小的空间里,没处逃没处躲,大风大浪下,连个安生平稳不摇不晃的地方都没有,连续多天艰难困苦的身心煎熬,真的可以让人崩溃。 帮船水手和船长之间闹别扭的故事听了不少,轻的委曲求全,重的大打出手,真为双方感到难过和同情。对比之下,我们真是幸运,同温和克里斯蒂相处得很愉快,除了互助互利走完航程,还收获了永久的友谊。 注:后来船油子比尔真的找到了搭船的人,帮他把船平安地开到了南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