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手日记 | 抵达苏比克湾

从收到三亚号的邀约，到今天的三周之间，我每天都处于从兴奋到遗憾到希望到失望到感恩的情绪不断随机循环之中。

由于疫情，克利伯下一程出发地菲律宾无法发放签证，我需要由克利伯帆船赛组委会与菲律宾外交部特别沟通才能拿到旅行许可。这特殊的许可在北京左等右等没等来，奥运结束后我只能先辗转绕行旧金山。而克利伯开赛在即，训练的日子一天天临近，菲律宾和美国西海岸时差相隔16小时，就在我觉得怎么也赶不上训练成行无望的时候，训练竟然神奇地推迟了一周，在我觉得这次肯定没有问题了的时候，使馆却依旧寂静无声。

早早填好的签证申请信的最下面赫然印着，“签证是一种特权（privilege），而不是权利（right）”，提醒我这世界充满小我不可左右的神秘力量。

而事情的发展，就像解开一面缠绕的球帆，有时候一团乱麻层层缠绕几天几夜不见进展，又不知道怎么突然就碰触了正确的机关或感动了命运之神，顷刻之间一切迎刃而解。等待多时的菲律宾外交部豁免信忽然之间飘然而至，菲律宾驻旧金山使馆的旅游专员Soleil小姐迅速协助我到旧金山菲律宾使馆办理签证。她对我的行程很感兴趣，从船上如何生活吃什穿啥怎么洗澡等一一询问。等待时她变出各种菲律宾特产请我吃，我和她边吃边聊，Soleil小姐兴致盎然地听着一切，当我拿到签证跟她道别时她已经算着日子说看到时候能不能去西雅图迎接三亚号抵达。



之后的核酸检测，订机票，采买最后的一些装备补给，打包行李……几乎像一阵旋风。我妈在旁边努力收起关切的唠叨和担忧的目光，试穿了我明黄色的全套克利伯航海服后觉得保暖度很好，才下决心就这么放我去了。

到了机场才知道还有若干表格要填，除了48小时内的核酸证明还需另外获得一个健康码才准登机。从疫情开始的两年之中，我只因工作有一两次到东京和北京出差的旅行，早已知道如今能够四处旅行是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奢求，几乎不再对这种繁文缛节心生怨念，但狂点手机填表100遍一直不通过还是令人绝望。

菲航的大叔拿过我的手机一看，说，你没填中间名！我说我没有中间名，他像看一个外星生物，啥？你没有中间名？你怎么能没有中间名？！我一脸迷惑，甚至开始怀疑人生，活了40多年并不知道自己从未拥有过的中间名竟是人生必须？我我我，究竟还错过了些什么？！试着填写N/A（没有）也不能通过，只能急中生智把两个字的名字拆成两个，果然一次通过拿到健康码，最后一个办理登机。等我跑步抵达登机口，离关门只剩5分钟。



菲航的飞机是唯一从旧金山直飞马尼拉的航班，上了飞机才发现几乎全满，几天里焦虑奔波的疲惫突然涌来，飞机还没起飞我就呼呼大睡起来，看来两年前在克利伯时练就的“随时随地闭眼就睡神功”还没有全废。

飞行时间15小时，我在昏昏沉沉半睡半醒中吃了两餐，一个关于世界小姐评选和70年代女权运动的电影还没有看完，飞机就轰然落地了。隔壁的大叔一路一直抱着一个肩挎的小包一脸严肃，落地那一刻整个人骤然放松了，帮我把70升的防水袋从行李舱拿出来的时候，一脸灿烂地说，这装的什么？金条吗？！

疫情两年，不知道有多少人的生活全被打乱，也许飞机落地大叔才一颗心落了地，终于可以回家看望等待多时的家人朋友。

在机场又要填表若干， 原始的手填表格终于接受了我是个没有中间名的不健全人。一番询问解释核对之后，菲律宾时间凌晨5点，我顺利出关了！行李一件没丢， 订好的出租车小哥Raki已经打了好几个电话说他到了， 在20号门， 身穿红衣黑短裤。



从马尼拉机场到三亚号停靠的苏比克湾还有3小时车程，克利伯的工作人员给我推荐了当地司机Raki，车费5000Peso，到我订车的时候，Raki说因为欧洲战事油价大涨3倍之多，车费已经涨到6000Peso。一路Raki十分健谈，对我没有中间名一事表达了惊奇和不解，说起他2019偶然接到克利伯的第一个客人，然后就开始源源不断地遇见各种克利伯相关人。两年前赛队滞留菲律宾，他前前后后接送赛队，后来比赛暂停，他把来自世界各地的队员送走，如今复赛，他又把来自世界各地的队员一个个接回来。

Raki也像旧金山使馆的Soleil一样，问起比赛中的种种细节，充满好奇，说一定要跟我上三亚号看看。车辆驶出雨后仍然乌云密布的马尼拉，天渐渐亮起来，也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景色从灰黑色的魔幻夜幕变成雾中忽隐忽现的大山，山脚下的稻田，手推车犁耕天的农人……我陶醉于路边风格狂野的巨型热带植物，星星点点卧在田里逍遥的纯白色的牛……感激这一刻能身在此处，而不是在一块屏幕上看到眼前这一切。



Raki分给我半块他老婆做的巧克力饼干，问，你们为啥要来玩这个呢？

是啊，为什么呢？上赛季三亚号媒体船员明浩曾经执迷于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这么些人，放着舒舒服服的日子不过，为什么要驾个帆船跨大洋呢？是在寻找什么？还是在逃避什么呢？

我，又为什么要来呢？

当时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我曾经想出几个厉害的答案，挑战自我，打破平庸，寻找刺激，体验超凡……直到2020年夏末，我最亲爱的95岁的外公病重，因为疫情，不能在医院久留，只能在家安宁照顾。三个月中我义不容辞成为在家照顾外公的主力，感恩能在最后的时间里和他朝夕相处，在许许多多十分艰难的时刻，我幡然醒悟，或许2019年的那趟艰苦的克利伯跨洋之旅并不是为了什么输赢和荣耀，而正是在为这一天做准备。那些从没有面对过的飓风大浪，狭小窄仄的空间，没有答案的问题，永远无法踏实睡觉的日日夜夜，轮流崩溃的队友，跟医生艰难的对话，不想面对的现实，起起伏伏的心情…..

虽然仍旧十分痛苦和艰难，但当我经历这些感受的时候，似乎都已经不是第一次经历。即使仍然痛苦和艰难，但心中似乎有种莫名的笃定，人生之旅宛若一场航行，有精彩也有恐惧，有出发也有抵达。外公一生为人豁达，最后的时刻，一再跟我唱起一首他改编歌词的歌曲——《小小水滴》：

“小小一滴水滴，好像不稀奇，滴滴流入江河，汇集成大海；小小一分一秒，日夜不停息，渐渐积成年月，光阴无尽期……短短一个人生，生命未止息，留得遗爱常在，永远记得你。”



2020年底，一生东奔西跑自强好奇，大声唱歌大声笑的外公平静离去，我们为他举办了充满歌声的告别式，最后将骨灰撒入太平洋。

之后整理外公的遗物，我发现我到处旅行随手乱写的文章，和一些珍贵的文件放在了一起，外公都一一打印出来，还用铅笔细细做了批改和评论。那一刻泪水狂奔，世界上最懂我爱我支持我的人，去了大海。那一刻稍感安慰的是，外公，大洋上究竟什么样，我先代你去看过了，她很大很大无穷无尽，有时温柔有时雄壮，她绝对不会无聊，永远充满惊奇……

那是一种很神奇的体验，外公不在了，但他似乎又从来没有离开过我，身边随处都可以感受到外公的存在。在不知道此行能否成行的焦虑时刻，我想起外公说，病能治好当然很好，不能治好，也没关系。在菲律宾看到巨大妖娆的开满大红花的热带大树，想起外公第一次离家远行到云南腾冲，在战争中写下的文章里那属于青春的热忱和好奇。

如果外公知道我即将要跨越太平洋，我猜他会买两只大大的龙虾给我践行吧！



两年里克利伯环球帆船赛暂停，我失去了可以拥抱可以说笑的外公，如今的世界也突然之间陷入你死我活的战争之中。我想起菲律宾签证申请表上的那句话，签证并不能来得那么容易，或许和平也来之不易，爱也一样来之不易。

这一次再来跨洋，我想看看外公，也想认真做好一个讲故事的人，把真实存在于天地间的小小人生写下来，把游戏里玩不到的经历，手机里刷不到的人生都统统写下来，在动荡中寻找一点点永恒。

吃着司机Raki老婆亲手做的半块饼干，我突然觉得那句世界小姐选举里获奖美女们常说的那句看似矫情的话其实是真心的——“愿人间有爱，世界和平。”

三亚号跨越大洋的故事，你想听吗？

从收到三亚号的邀约，到今天的三周之间，我每天都处于从兴奋到遗憾到希望到失望到感恩的情绪不断随机循环之中。

由于疫情，克利伯下一程出发地菲律宾无法发放签证，我需要由克利伯帆船赛组委会与菲律宾外交部特别沟通才能拿到旅行许可。这特殊的许可在北京左等右等没等来，奥运结束后我只能先辗转绕行旧金山。而克利伯开赛在即，训练的日子一天天临近，菲律宾和美国西海岸时差相隔16小时，就在我觉得怎么也赶不上训练成行无望的时候，训练竟然神奇地推迟了一周，在我觉得这次肯定没有问题了的时候，使馆却依旧寂静无声。

早早填好的签证申请信的最下面赫然印着，“签证是一种特权（privilege），而不是权利（right）”，提醒我这世界充满小我不可左右的神秘力量。

而事情的发展，就像解开一面缠绕的球帆，有时候一团乱麻层层缠绕几天几夜不见进展，又不知道怎么突然就碰触了正确的机关或感动了命运之神，顷刻之间一切迎刃而解。等待多时的菲律宾外交部豁免信忽然之间飘然而至，菲律宾驻旧金山使馆的旅游专员Soleil小姐迅速协助我到旧金山菲律宾使馆办理签证。她对我的行程很感兴趣，从船上如何生活吃什穿啥怎么洗澡等一一询问。等待时她变出各种菲律宾特产请我吃，我和她边吃边聊，Soleil小姐兴致盎然地听着一切，当我拿到签证跟她道别时她已经算着日子说看到时候能不能去西雅图迎接三亚号抵达。



之后的核酸检测，订机票，采买最后的一些装备补给，打包行李……几乎像一阵旋风。我妈在旁边努力收起关切的唠叨和担忧的目光，试穿了我明黄色的全套克利伯航海服后觉得保暖度很好，才下决心就这么放我去了。

到了机场才知道还有若干表格要填，除了48小时内的核酸证明还需另外获得一个健康码才准登机。从疫情开始的两年之中，我只因工作有一两次到东京和北京出差的旅行，早已知道如今能够四处旅行是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奢求，几乎不再对这种繁文缛节心生怨念，但狂点手机填表100遍一直不通过还是令人绝望。

菲航的大叔拿过我的手机一看，说，你没填中间名！我说我没有中间名，他像看一个外星生物，啥？你没有中间名？你怎么能没有中间名？！我一脸迷惑，甚至开始怀疑人生，活了40多年并不知道自己从未拥有过的中间名竟是人生必须？我我我，究竟还错过了些什么？！试着填写N/A（没有）也不能通过，只能急中生智把两个字的名字拆成两个，果然一次通过拿到健康码，最后一个办理登机。等我跑步抵达登机口，离关门只剩5分钟。



菲航的飞机是唯一从旧金山直飞马尼拉的航班，上了飞机才发现几乎全满，几天里焦虑奔波的疲惫突然涌来，飞机还没起飞我就呼呼大睡起来，看来两年前在克利伯时练就的“随时随地闭眼就睡神功”还没有全废。

飞行时间15小时，我在昏昏沉沉半睡半醒中吃了两餐，一个关于世界小姐评选和70年代女权运动的电影还没有看完，飞机就轰然落地了。隔壁的大叔一路一直抱着一个肩挎的小包一脸严肃，落地那一刻整个人骤然放松了，帮我把70升的防水袋从行李舱拿出来的时候，一脸灿烂地说，这装的什么？金条吗？！

疫情两年，不知道有多少人的生活全被打乱，也许飞机落地大叔才一颗心落了地，终于可以回家看望等待多时的家人朋友。

在机场又要填表若干， 原始的手填表格终于接受了我是个没有中间名的不健全人。一番询问解释核对之后，菲律宾时间凌晨5点，我顺利出关了！行李一件没丢， 订好的出租车小哥Raki已经打了好几个电话说他到了， 在20号门， 身穿红衣黑短裤。



从马尼拉机场到三亚号停靠的苏比克湾还有3小时车程，克利伯的工作人员给我推荐了当地司机Raki，车费5000Peso，到我订车的时候，Raki说因为欧洲战事油价大涨3倍之多，车费已经涨到6000Peso。一路Raki十分健谈，对我没有中间名一事表达了惊奇和不解，说起他2019偶然接到克利伯的第一个客人，然后就开始源源不断地遇见各种克利伯相关人。两年前赛队滞留菲律宾，他前前后后接送赛队，后来比赛暂停，他把来自世界各地的队员送走，如今复赛，他又把来自世界各地的队员一个个接回来。

Raki也像旧金山使馆的Soleil一样，问起比赛中的种种细节，充满好奇，说一定要跟我上三亚号看看。车辆驶出雨后仍然乌云密布的马尼拉，天渐渐亮起来，也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景色从灰黑色的魔幻夜幕变成雾中忽隐忽现的大山，山脚下的稻田，手推车犁耕天的农人……我陶醉于路边风格狂野的巨型热带植物，星星点点卧在田里逍遥的纯白色的牛……感激这一刻能身在此处，而不是在一块屏幕上看到眼前这一切。



Raki分给我半块他老婆做的巧克力饼干，问，你们为啥要来玩这个呢？

是啊，为什么呢？上赛季三亚号媒体船员明浩曾经执迷于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这么些人，放着舒舒服服的日子不过，为什么要驾个帆船跨大洋呢？是在寻找什么？还是在逃避什么呢？

我，又为什么要来呢？

当时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我曾经想出几个厉害的答案，挑战自我，打破平庸，寻找刺激，体验超凡……直到2020年夏末，我最亲爱的95岁的外公病重，因为疫情，不能在医院久留，只能在家安宁照顾。三个月中我义不容辞成为在家照顾外公的主力，感恩能在最后的时间里和他朝夕相处，在许许多多十分艰难的时刻，我幡然醒悟，或许2019年的那趟艰苦的克利伯跨洋之旅并不是为了什么输赢和荣耀，而正是在为这一天做准备。那些从没有面对过的飓风大浪，狭小窄仄的空间，没有答案的问题，永远无法踏实睡觉的日日夜夜，轮流崩溃的队友，跟医生艰难的对话，不想面对的现实，起起伏伏的心情…..

虽然仍旧十分痛苦和艰难，但当我经历这些感受的时候，似乎都已经不是第一次经历。即使仍然痛苦和艰难，但心中似乎有种莫名的笃定，人生之旅宛若一场航行，有精彩也有恐惧，有出发也有抵达。外公一生为人豁达，最后的时刻，一再跟我唱起一首他改编歌词的歌曲——《小小水滴》：

“小小一滴水滴，好像不稀奇，滴滴流入江河，汇集成大海；小小一分一秒，日夜不停息，渐渐积成年月，光阴无尽期……短短一个人生，生命未止息，留得遗爱常在，永远记得你。”



2020年底，一生东奔西跑自强好奇，大声唱歌大声笑的外公平静离去，我们为他举办了充满歌声的告别式，最后将骨灰撒入太平洋。

之后整理外公的遗物，我发现我到处旅行随手乱写的文章，和一些珍贵的文件放在了一起，外公都一一打印出来，还用铅笔细细做了批改和评论。那一刻泪水狂奔，世界上最懂我爱我支持我的人，去了大海。那一刻稍感安慰的是，外公，大洋上究竟什么样，我先代你去看过了，她很大很大无穷无尽，有时温柔有时雄壮，她绝对不会无聊，永远充满惊奇……

那是一种很神奇的体验，外公不在了，但他似乎又从来没有离开过我，身边随处都可以感受到外公的存在。在不知道此行能否成行的焦虑时刻，我想起外公说，病能治好当然很好，不能治好，也没关系。在菲律宾看到巨大妖娆的开满大红花的热带大树，想起外公第一次离家远行到云南腾冲，在战争中写下的文章里那属于青春的热忱和好奇。

如果外公知道我即将要跨越太平洋，我猜他会买两只大大的龙虾给我践行吧！



两年里克利伯环球帆船赛暂停，我失去了可以拥抱可以说笑的外公，如今的世界也突然之间陷入你死我活的战争之中。我想起菲律宾签证申请表上的那句话，签证并不能来得那么容易，或许和平也来之不易，爱也一样来之不易。

这一次再来跨洋，我想看看外公，也想认真做好一个讲故事的人，把真实存在于天地间的小小人生写下来，把游戏里玩不到的经历，手机里刷不到的人生都统统写下来，在动荡中寻找一点点永恒。

吃着司机Raki老婆亲手做的半块饼干，我突然觉得那句世界小姐选举里获奖美女们常说的那句看似矫情的话其实是真心的——“愿人间有爱，世界和平。”

三亚号跨越大洋的故事，你想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