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尼:搭乘古帆船航海的女孩 |追风的人

/ 写在前面 /

我是尔尼，喜欢航海的女作家，出版《我又一切的美妙》，过去六年我住在一艘快100岁的帆船上，和世界各地数百位戏剧艺术家与水手们搭乘百年帆船，从波罗的海航行至地中海，拜访二十多个国家，成百上千个岛屿与城市。

每个人都曾是个孩子。对陌生的世界充满好奇，敢于梦想，敢于去爱，相信未来充满可能，然而我们越长越大，离自己越来越远。在生命最迷茫的时候，我登上了这艘古老的帆船，开始了一段漫长的旅程······

1/ 小女孩的世界 /

许多船上的访客都很惊讶，为什么船上会有个中国女孩。
“你是怎么跑到船上的？“ 大家好奇地问我。
我出生在成都，一个没有海的城市。
小时候的我站在客厅对全家人唱歌，爸爸妈妈会冲过来把我抱在怀里，我以为这就是对人表达爱的方式。小学的课间，我也爬上讲台上挥舞着手臂，对着同学们大声歌唱——我要把所有的爱都给你们啊，再冲去拥抱同学，大家慌张地躲开，老师上课点名批评，这个女娃娃，不知廉耻，哗众取宠，全班哄堂大笑，同学嘲讽叫我，女疯子。
逐渐我便不再对着大家唱歌了，书本却成为我最好的朋友，记得那时候老师在上面上课，我在下面悄悄看课外书，突然，我读到一首诗， 世界在就像在我的小脑袋瓜里面开了一个天窗：

《伊萨卡》康斯坦丁·卡瓦菲斯（Constantine Cavafy）
“如果你启程前往伊萨卡，

但愿你的旅途漫长，

充满奇迹，充满发现。”

伊萨卡，奥德修斯的家。在《奥德赛》中，他经历十年的海上漂泊历险，终其一生为了回到他的家。小小年纪的我，却不知道我的奥德赛就这样开始。

2/少女的远行 /









2001年，我读初一，距离上船还有13年。

计算机课上用Window98的拨号上网，好奇地点开QQ登陆记录，添加了一个新的好友，就这样，我认识了一个大我三岁的男孩。

在QQ上他给我发来一首首摇滚乐，每个晚自习后的夜晚，他在教学大楼的角落放着给我的笔记本，漂亮的字体是他手写的歌词：Guns N' Roses，Pink Floyd,  The Doors, Jimi Hendrix, Radiohead, Sonic Youth... 我会在把笔记本放在枕头下入睡，课间带着耳机听着音乐，默默唱着这些歌。

他在QQ上告诉我，我会给你唱一首歌，在毕业晚会上，这是我们的第一次网友见面，他站在舞台上，我在台下看着他拿着吉他弹唱：亲爱的女孩, 你能听见风吹的声音吗?

青春期有许多躁动失眠夜晚，而他的头像总是在线，我告诉他好多秘密，却从来没说过我喜欢你。炎热的夏天，我骑着自行车穿过一条条街道，蝉鸣声在我耳边呼啸而过，我找遍城市里每个打口碟店，为了找到他喜欢的专辑送给他，那是一张收音机头的《OK computer》。

整天带着耳机听着西方摇滚乐，哼唱着反抗又叛逆的歌曲，我进入高中课堂。高考压力的课堂，老师出手打一位没交作业的女学生，我站起来大声斥责老师不对，他作势要打我，我冲过去站在他面前和他辩论，老师气冲冲地离开了，全班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我永远都记得这个掌声，随后因此我就被开除了。

高二，我决定退学，我独自去重庆学画画，后来自学考上美术学院油画系。可是一个年轻艺术家，有多少生命经验成为创作的养分呢，我想要去看看真实的世界。

整个大学期间，我常常逃课独自旅行，去印度NGO工作了三个月，为了艾滋病防御和女性平权，一位性工作者成为我的好朋友，她教会我爱与原谅。在孤儿院教书，孩子每天早上追着我的笑声穿过田野如天堂的喷泉，坐巴士到老挝琅勃拉邦，在青年旅社被偷光现金，一个男孩出现了，他成为了现在的男朋友......这些远行让我开始给杂志供稿，这些故事还结集成为了一本书《我有一切的美妙》。

22岁，我被法国一所美院录取，我决定开始一次更疯狂的冒险：搭乘西伯利亚列车到莫斯科，随后一路搭便车，沙发客到达法国。

两个月的时间，遇到上百位陌生人，他们向我打开车门与家门，无论年龄，阶级和国籍，医院清洁工，摇滚乐手，高中毕业的女孩，刚刚离婚的妈妈，巡逻女警察，跨国企业创始人，自由舞者，60年代的嬉皮士现在的心理医生。在夏天的末尾，我打开手机上的谷歌地图，出发的时候我需要放大到半个地球，现在距离目的地只有几条街道，蓝色的小点不断闪烁，我的心也噗噗地跳。

到达法国后，第二年研究生即将毕业，突然经历家里破产，需要从零开始养活自己，生活未来从来没有如此迷茫，我在一个艺术节打工做摄影师，一首熟悉的诗句突然从遥远的舞台传来：

“请永远记住伊萨卡，

记住那才是你的目的地。

千万不要匆匆赶路，

最好走上很多年。”

一个意大利男人在台上念着这首诗。他接着介绍：我们即将开始一次漫长的旅程，三年来，来自欧洲各国几百位戏剧艺术家分批次搭乘百年帆船，从波罗的海航行至地中海，开始一次当代奥德赛之旅，这是一个欧盟文化支持的项目。



项目方正在介绍航行地图

我愣在那里，奥德赛，漫长且曲折的冒险。

我冲过去找主办方要了联系的方式，连夜写了一封2千多字的情书般的自荐信，第二天就收到了回复，只有两句话——Thank you for your email. Unfortuately we don't have budget for another person on board. （谢谢你的邮件，可惜我们没有预算支付另一个人）

后来我才知道，因为登船的艺术家必须是欧洲国籍，我根本没有参与的资格。但我没有放弃，用了半年的时间，打了无数个电话，还飞到他们的城市说服他们。主办方破格邀请我，作为唯一中国人上船。他们告诉我，尔尼，我相信我们相信的是同一个世界，那是一个自由的，开放的，没有边界的，充满人情味的世界。

终于有一天，我收到一条邮件提醒信息，上面写着：

尔尼，欢迎你上船，请记得带上一颗包容勇敢的心。
3/ 帆船就是我的家 /








“你大概会驻足腓尼基人的市场，

你会游览许多个城市，

向那里的学者一一请教。”
“你会听见风的声音。”
水手站在船桅上，金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光着上身，满身健硕的肌肉，一副实实在在的维京人模样。他嘿哟嘿哟地拉动升起的白帆，对我们吼道：
“嘿！我们是风的猎手。”
2014年7月30号，24岁的我第一次见到帆船。
德国，罗斯托克港口，波罗的海最大的货运港之一，港口停满集装箱的巨型货船，我们的帆船这样古老，安静地停泊在一旁。Hoppet是她的名字，意思是“希望”，建造于1925至1927年间的爱沙尼亚，经历了战火洗礼、年久失修后被修复，作为唯一一艘二战幸存的木质帆船，满怀着上个世纪的航海梦想，在今天的世界继续航行。
我望着帆船，“Ahoy!”金发碧眼的水手用中世纪古英语的航海词向我问好，他的手比我的脸还大，高举过头把我像货品一样运到甲板放下。
海上世界和我想象得很不一样，我们不说你好，而是说“Ahoy”，中世纪的航海问候。水手个个性格直率，红颜金发，同帆船一样与熟悉的世界有天壤之别。我问他们从哪儿来，他们都会大笑，自称是维京人的后代。
UDU是船上的水手，真正认识他需要喝很多的酒，升很多次帆。终于，他愿意告诉我成为水手的故事。上船之前，他有一条街的夜店和赌场，还收购了烟草业，在政府部门担任着重要的角色，我惊讶的下巴都要掉到地上了：“为什么你要到我们船上来做一个水手？”


他说：“有时候，我每天晚上都睡不着觉，为了别人而活。第一次踏上Hoppet的甲板就让我觉得我回到了家，于是我卖掉陆地上的一切，成为了一个水手。“ 他看看帆船无比确定地眼神，笑着说：”现在，这里就是我的家。“
我也离开了我的家——从小，父辈教导我，看看别人家的女孩多乖，找个安稳的工作，结婚生子。可是一眼望到头的生活让我恐慌，我像逃跑一样，离开了看起来一帆风顺的生活。可是，这里会是我的家吗？
“你怎么知道，帆船是你的家呢？” 我问UDU。“这艘帆船有一个善良的灵魂，等你彻彻底底上船了，你就知道我在说什么了。”
4/芬兰桑拿 — 解放身体的时刻/









“当你第一次停泊在陌生的港湾，

你会拥有许多夏天的早晨，

多么愉悦，多么欢欣。”

航行的第二个月，帆船即将抵达科尔波（korppoo），这里戏剧制作人玛蒂尔达（Mathilda）在芬兰群岛的家，两百多年来，她的家族世代都住在这片岛上。

一个像一个天堂般的岛屿，不过我却如此害怕。

我知道芬兰桑拿离我不远了，这真是个噩梦。

桑拿在芬兰是生活必需品，俗语叫没有桑拿不修房子，然而裸体桑拿是多年习俗。

我在海边来回踱步，海洋如此宽阔，我内心如此纠结，从来没有一个时刻，感受到中华上下五千年的传统沉重地压在我肩上。我以为我是一个很自由的人了，一直以来叛逆独立，但这个时候，却如此害羞。

从小长辈教导，女孩子要端庄，稍稍有些衣冠不整，就会被老师骂。在巴黎的时候，我曾经遭遇性骚扰，每次和家人说起，都会要我不要穿暴露的衣服，不要走夜路，不要去那些危险的地方，每一次媒体报道航海，都会有人因为我是个女孩而恶意评论。我内心多么想去，但又多么不好意思，我无比纠结，觉得身体好像不是自己的。

就在这时，我看到Matilda远远地从桑拿房跑过来，她全裸朝我奔跑而来，手上拿着一把斧头，身上是结实的肌肉，胸部跟着摇摆。我被这个景象震撼到了，她的形象如此强大，像是某种原始力量的召唤。我震惊地看着她跑到森林一头高举着斧头劈柴，抱着柴火对着大家大吼：“桑拿准备好了！” Matilda的家人，她年过九旬的妈妈，她的弟弟，还有船上的水手艺术家等都高兴地答应，大家就在我眼前，自然而然地脱掉衣服，都轻松地随着队伍往森林里的桑拿木屋走去。

芬兰作为世界上第一个女性获得选举权的国家，桑拿文化只是其自由开放的一个侧影，芬兰女性坚强包容，在乎男女平等而非刻意强势；芬兰男女老少都轻松自然，没人羞涩于展示自己的身体。

我忽然意识到，作为一个女性，一直为了“安全”在躲躲藏藏，却忘记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当我们为了相信的事物活着，我们会变得健康快乐，自由平等，更重要的是自我认同感，但当我们为了安全而不断逃避自我，也会失去生命的活力。

船上的伙伴们在森林里裸奔，远远地看到他们扑通跳进海里，过一会儿又挥舞斧头砍木头烧柴。

半小时后我兢兢战战裹着浴巾走进桑拿屋里，往沸腾的石头上泼水，水浇上去马上变成蒸汽，很快弥漫了整个屋子，大家有说有笑，虽然彼此一丝不挂，毫无违和感，只有我裹着浴巾像个外星人。

豁出去了！我深吸一口气，一把拿掉浴巾。这是第一次，我甩掉过往不断让我逃避的，我什么都没有穿，就像个孩子一样，第一次学会蹒跚走路，触碰这个美妙的世界。坐在我旁边的波兰音乐人说，天啊，这种感觉太棒了，我们好像远古时期的一家人。大家哄堂大笑。

第一次，我面对自己的身体，不再为此感到羞愧不安，我和船上的好朋友裸奔到森林另一头的海里，海水冰冷刺骨，我们尖叫着进日落前的波罗的海，是自由的感觉，坦荡荡的自由，因为我没有什么可遮掩的了。

5/和大海一起活着/



“莱斯特律戈涅斯巨人，独眼巨人，愤怒的波塞冬海神，

不要怕他们，

你将不会遭遇这些怪物，

只要你偶尔兴奋的思想高昂，

强大着你的精神和身体。”

这是我们航行的第67天，波罗的海上，风速正在上升，“风暴里我们越来越近了”，去船舱睡觉前，UDU告诉我。

半夜，船只像地震一样猛烈地左摇右晃，我在船舱里从睡梦中被摇醒，差点滚到床下。

我的床单和被子都湿透了，把冲锋衣垫在身下，整个人缩卷成一团，船舱内，所有的物品都在剧烈的摇晃中跌落，连桌子都飞了出去。30个小时，40个小时，时间逐渐失去了计量，变成没有尽头的痛苦，在潮湿的被褥中苟延残喘的我做了一个梦，我们的船裂开了，所有的人葬身大海。

剧烈的摇晃中，我花了半个小时才套好所有衣服。因为根本无法睡觉，我和大家一起来到甲板，穿了三条裤子、两件冲锋衣，仍然手脚冰凉。

不时有大浪扑来，打在身上像一个响亮又寒冷的巴掌，冰冷的海水侵入我的身体，在寒风中瑟瑟发抖。风暴晕船，呕吐得很难受。

浪花打过来，轰轰作响，在无尽的黑暗与恐惧中，我想起一年前，灯光灰暗的演出现场，鼓声阵阵，突然电话响起。我低头看是妈妈，我挂断，她再打，在人群欢呼的时刻，我接起电话几乎听不清楚她的声音，吵杂音乐的间隙，听到她哭着的嘶吼，尔尼，我们家完了。后来我才知道，那晚家里破产了。

船长看我惊慌的样子，在我耳边安慰我说，“要同风暴一起活着，而不是与之抵抗。当你和大海一起活着的时候，你就不会害怕和难受了，因为你就是海洋，她摇晃，你也摇晃。”

“天行健，君子当自强不息”。从小，我们都被教育着要征服这座高峰，去克服这个困难，我们要去战胜它，我们从小就是被这样教大的，我从来没有想过，我还可以跟它一起活着，但当我真正这样想的时候，我真的感觉好多了。“地势坤，君子当厚德载物。”

我同船员们抱在一起，在风浪不断拍打我们的时候，一起大声歌唱，帆船左右近90°的翻转帮我们打着节拍，波兰语、芬兰语、英语、希腊语、爱沙尼亚语、瑞典语、意大利语、法语和汉语，乱作一团。一个意大利人唱着唱着，忽然转身就吐，之后擦擦嘴大笑，接着又唱。唱歌可以取暖，可以向虚弱的心里注入勇气，水手和船长照旧喝着伏特加，在雷电交加的风暴里看着我们笑。

6/帆船的灵魂/



“莱斯特律戈涅斯巨人，独眼巨人，野蛮的波塞冬海神，

——你将不会与他们遭遇，

除非你将他们打包进你的灵魂，

除非你的灵魂与他们面面相觑。”
这是我航海的第二个夏天，我已经在海上航行了120多天。从波罗的海进入大西洋沿岸，从直布罗陀海峡进入地中海。

在海上生活，许多人都会问我，你孤独吗？其实我最不孤独的时刻，就是在帆船上了。大海没有边界，船上的人也不分阶级，无论你是谁，都必须要一起升帆，掌舵，做饭。
半夜我和UDU一起开船，他提醒我，尔尼，不要低头看GPS，你要学会看星星，半夜月亮从海平面的另一头消失，整个银河都在我们的眼前，星星特别地亮，我们好像航行在宇宙之中。
他指着一颗星星说，就是这颗星星，这就是你的星星，跟着它，你多航行一点，世界就大了一些，不要忘记你的身体，你的心还会发芽，星星会陪伴你长大的。
我们如古代的探险者一样航行，航海的规矩是从几千年前流传下来的，比如每一次，水手喝酒，第一口我们都要敲打船体，然后敬酒给帆船的灵魂。
海上旅行者都知道，古老的帆船都是有灵魂的，在不同海域的神话中找到这个灵魂的故事。Plioni是希腊神话中帆船的守护神，是天空和大地的孙女，海洋的女儿。Kautemann是北欧神话中对于帆船灵魂的象征，水手告诉我，有时帆船的灵魂也会变成你熟悉的人来看望你。
船员Lisa是一个德国女孩，海上是没有信号的，偶尔会收到陆地的信号。一天早上，Lisa收到几天前的短信，家人告诉她，爷爷去世了。那天早上，她一个人起床来到甲板，只有船长在开船，突然，地中海上一只鲸鱼浮出海面，碰着水。船长说，他在地中海航行了一辈子，这是第一次看到鲸鱼，Lisa看着鲸鱼泪流满。
我们到达了撒丁岛的时候，突然迷路了。明明就在这个岛屿外面，无论如何都找不到进入港口的方向，这是航海这么多年来，几十年来船上的船长和水手从来没有遇到过的事情。这时候突然出现了一只海豚，他就在我们船头，带领我们开往港口的方向。
当海豚带领我们进入港口的时候，突然就消失了。
生活在自然的规律中，没有电，只有风。每天抽水，升帆，掌舵，和朋友们煮饭，钓鱼，唱歌，聊天。那些曾经在人类文明中坚不可摧的自我在消失，所有浑浊的欲望变成一个个干净透明的海浪，我的身体逐渐变成船的一部分，变成了海洋和天空。
看到海豚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那些消逝的人儿，并未曾真正离开我们，生命与死亡，就像四季变换，只是自然的变化而已。
我朝着帆船，大海，天空举杯，感到无比轻松，比人性更遥远的广阔，在风的旅程中。
7/难民营里的小女孩/



三年，我在这艘帆船上度过每一个夏天。300天多天的航行，10个月的海上生活。我们抵达希腊Lesbos岛，这是我们航程最后一站，为了拜访希腊最大的难民营。炎热的夏天，我坐在路边休息，汗水一滴滴落在地上，随即蒸发在空气中。

难民营用铁栅栏围起来，艺术家在和孩子们玩着游戏，沙地里灰尘伴随风与热浪扑面而来，我有些沮丧，这里的生活条件那么糟糕，我们做的一切到底有没有用，比得上一顿热饭吗？比得上一张床吗？

一个女孩出现在我面前，睁大一双眼睛望着我，她摸我的腿说，Are you ok ？我才发现当时膝盖有伤。她抬头看着我笑，指着我的相机，我知道她想要拿去拍照，相机贵重，而且有很多重要素材，我有些犹豫。

她望着我笑，脸上全是灰，眼神却天真又明亮，我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突然伸手过来紧紧抱着我，我措手不及：”我叫卢比（RUBY）。“ 我看着莽撞又可爱的卢比，想到小时候，我也喜欢这样拥抱陌生人，我告诉她说，“这是我的小宝贝，现在我把我的小宝贝拿给你，我相信你可以替我照顾好它，好不好？”

她抿着嘴，认真听着，也不知道听没听懂。卢比一手拿着我的相机，立马展开笑颜，她拉我的手，一路飞奔带到她的家。我慢慢了解到，卢比的家来自伊拉克的库尔德族，她是雅兹迪，原住民信仰，因为不是穆斯林，她的家惨遭ISIS迫害，处于宗族灭亡的危机中。

我们没有办法沟通，卢比的妈妈用湿毛巾裹水瓶外面，但水依然很快变得滚烫，难民营十分炎热，人们百般聊赖，日复一日，望不到尽头。我想起三年前，上船前，也是这样炎热的夏天，在巨大的迷茫和苦闷中，我听到这首诗：
“到达伊萨卡不会让你盆满钵满，

然而旅途本身已让你富有丰盛。

若你觉得她贫穷，而你已满腹见识，

那正是她要告诉你的，

你也就懂得了伊萨卡的真谛。”

我想带卢比和家人来参加戏剧工作坊，就像我第一次登上这艘帆船的时候一样，那里有一个小女孩的世界，神话般的旅程。

RUBY睁大着眼睛走向我们搭建在城堡中的舞台，灯光无限温柔，傍晚繁星点点，大家都在给她打招呼，就像爱丽丝梦游仙境。

每天我和RUBY一起在舞台一起表演，我们做戏剧游戏，从一开始的害羞尴尬，到最后和大家手拉手欢呼雀跃。每天RUBY都会在我的小帆布包里留下礼物，一个难民营的孩子会给我留下什么礼物？我每天打开，是黄瓜、番茄，还有土豆。RUBY只会说三句话，“Are you OK？”，“I love you”，“Thank you"。

这三句话对我来说却弥足珍贵。

和RUBY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想到我的小时候。

每个人在生命之初，都像孩子一样，对陌生的世界充满好奇，敢于梦想，敢于去爱，相信一切的渴望都会实现。许多人长大后便丢失了赤子之心，并借口说是生活的磨难让他们变得麻木。然而深藏在我们心底的这份对世界，对人类的爱，不会因为苦难而被湮灭。

经历了漫长的旅程，只是为了重新成为一个孩子，回到最初出发的地方。

- FIN -

/新的旅程/



航海是一种古老的方式，用来发现世界、探索世界。

今天的海上，只剩下货轮与游艇，航海的神迹消失了。对我来说，这仍然是一个孩子一样，充满奇迹，充满探索的世界，这是一个神话般的世界，我相信这个神话般的世界还活着，我相信你心中的那个孩子他也还活着。

我继续航行，还在学习造船，古老且漫长的旅程让我重新建立今天世界与自己的关系，这是一所自我成长的学校：我正在将这段旅程写成一本书，拍摄一部电影，整理成了一个线上分享课程——就像我们的帆船一样，远航在未知世界，让我们重新在别人赋予的生命里，创造属于自己的生命。
撰稿/摄影：尔尼

/ 写在前面 /

我是尔尼，喜欢航海的女作家，出版《我又一切的美妙》，过去六年我住在一艘快100岁的帆船上，和世界各地数百位戏剧艺术家与水手们搭乘百年帆船，从波罗的海航行至地中海，拜访二十多个国家，成百上千个岛屿与城市。

每个人都曾是个孩子。对陌生的世界充满好奇，敢于梦想，敢于去爱，相信未来充满可能，然而我们越长越大，离自己越来越远。在生命最迷茫的时候，我登上了这艘古老的帆船，开始了一段漫长的旅程······

1/ 小女孩的世界 /

许多船上的访客都很惊讶，为什么船上会有个中国女孩。
“你是怎么跑到船上的？“ 大家好奇地问我。
我出生在成都，一个没有海的城市。
小时候的我站在客厅对全家人唱歌，爸爸妈妈会冲过来把我抱在怀里，我以为这就是对人表达爱的方式。小学的课间，我也爬上讲台上挥舞着手臂，对着同学们大声歌唱——我要把所有的爱都给你们啊，再冲去拥抱同学，大家慌张地躲开，老师上课点名批评，这个女娃娃，不知廉耻，哗众取宠，全班哄堂大笑，同学嘲讽叫我，女疯子。
逐渐我便不再对着大家唱歌了，书本却成为我最好的朋友，记得那时候老师在上面上课，我在下面悄悄看课外书，突然，我读到一首诗， 世界在就像在我的小脑袋瓜里面开了一个天窗：

《伊萨卡》康斯坦丁·卡瓦菲斯（Constantine Cavafy）
“如果你启程前往伊萨卡，

但愿你的旅途漫长，

充满奇迹，充满发现。”

伊萨卡，奥德修斯的家。在《奥德赛》中，他经历十年的海上漂泊历险，终其一生为了回到他的家。小小年纪的我，却不知道我的奥德赛就这样开始。

2/少女的远行 /









2001年，我读初一，距离上船还有13年。

计算机课上用Window98的拨号上网，好奇地点开QQ登陆记录，添加了一个新的好友，就这样，我认识了一个大我三岁的男孩。

在QQ上他给我发来一首首摇滚乐，每个晚自习后的夜晚，他在教学大楼的角落放着给我的笔记本，漂亮的字体是他手写的歌词：Guns N' Roses，Pink Floyd,  The Doors, Jimi Hendrix, Radiohead, Sonic Youth... 我会在把笔记本放在枕头下入睡，课间带着耳机听着音乐，默默唱着这些歌。

他在QQ上告诉我，我会给你唱一首歌，在毕业晚会上，这是我们的第一次网友见面，他站在舞台上，我在台下看着他拿着吉他弹唱：亲爱的女孩, 你能听见风吹的声音吗?

青春期有许多躁动失眠夜晚，而他的头像总是在线，我告诉他好多秘密，却从来没说过我喜欢你。炎热的夏天，我骑着自行车穿过一条条街道，蝉鸣声在我耳边呼啸而过，我找遍城市里每个打口碟店，为了找到他喜欢的专辑送给他，那是一张收音机头的《OK computer》。

整天带着耳机听着西方摇滚乐，哼唱着反抗又叛逆的歌曲，我进入高中课堂。高考压力的课堂，老师出手打一位没交作业的女学生，我站起来大声斥责老师不对，他作势要打我，我冲过去站在他面前和他辩论，老师气冲冲地离开了，全班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我永远都记得这个掌声，随后因此我就被开除了。

高二，我决定退学，我独自去重庆学画画，后来自学考上美术学院油画系。可是一个年轻艺术家，有多少生命经验成为创作的养分呢，我想要去看看真实的世界。

整个大学期间，我常常逃课独自旅行，去印度NGO工作了三个月，为了艾滋病防御和女性平权，一位性工作者成为我的好朋友，她教会我爱与原谅。在孤儿院教书，孩子每天早上追着我的笑声穿过田野如天堂的喷泉，坐巴士到老挝琅勃拉邦，在青年旅社被偷光现金，一个男孩出现了，他成为了现在的男朋友......这些远行让我开始给杂志供稿，这些故事还结集成为了一本书《我有一切的美妙》。

22岁，我被法国一所美院录取，我决定开始一次更疯狂的冒险：搭乘西伯利亚列车到莫斯科，随后一路搭便车，沙发客到达法国。

两个月的时间，遇到上百位陌生人，他们向我打开车门与家门，无论年龄，阶级和国籍，医院清洁工，摇滚乐手，高中毕业的女孩，刚刚离婚的妈妈，巡逻女警察，跨国企业创始人，自由舞者，60年代的嬉皮士现在的心理医生。在夏天的末尾，我打开手机上的谷歌地图，出发的时候我需要放大到半个地球，现在距离目的地只有几条街道，蓝色的小点不断闪烁，我的心也噗噗地跳。

到达法国后，第二年研究生即将毕业，突然经历家里破产，需要从零开始养活自己，生活未来从来没有如此迷茫，我在一个艺术节打工做摄影师，一首熟悉的诗句突然从遥远的舞台传来：

“请永远记住伊萨卡，

记住那才是你的目的地。

千万不要匆匆赶路，

最好走上很多年。”

一个意大利男人在台上念着这首诗。他接着介绍：我们即将开始一次漫长的旅程，三年来，来自欧洲各国几百位戏剧艺术家分批次搭乘百年帆船，从波罗的海航行至地中海，开始一次当代奥德赛之旅，这是一个欧盟文化支持的项目。



项目方正在介绍航行地图

我愣在那里，奥德赛，漫长且曲折的冒险。

我冲过去找主办方要了联系的方式，连夜写了一封2千多字的情书般的自荐信，第二天就收到了回复，只有两句话——Thank you for your email. Unfortuately we don't have budget for another person on board. （谢谢你的邮件，可惜我们没有预算支付另一个人）

后来我才知道，因为登船的艺术家必须是欧洲国籍，我根本没有参与的资格。但我没有放弃，用了半年的时间，打了无数个电话，还飞到他们的城市说服他们。主办方破格邀请我，作为唯一中国人上船。他们告诉我，尔尼，我相信我们相信的是同一个世界，那是一个自由的，开放的，没有边界的，充满人情味的世界。

终于有一天，我收到一条邮件提醒信息，上面写着：

尔尼，欢迎你上船，请记得带上一颗包容勇敢的心。
3/ 帆船就是我的家 /








“你大概会驻足腓尼基人的市场，

你会游览许多个城市，

向那里的学者一一请教。”
“你会听见风的声音。”
水手站在船桅上，金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光着上身，满身健硕的肌肉，一副实实在在的维京人模样。他嘿哟嘿哟地拉动升起的白帆，对我们吼道：
“嘿！我们是风的猎手。”
2014年7月30号，24岁的我第一次见到帆船。
德国，罗斯托克港口，波罗的海最大的货运港之一，港口停满集装箱的巨型货船，我们的帆船这样古老，安静地停泊在一旁。Hoppet是她的名字，意思是“希望”，建造于1925至1927年间的爱沙尼亚，经历了战火洗礼、年久失修后被修复，作为唯一一艘二战幸存的木质帆船，满怀着上个世纪的航海梦想，在今天的世界继续航行。
我望着帆船，“Ahoy!”金发碧眼的水手用中世纪古英语的航海词向我问好，他的手比我的脸还大，高举过头把我像货品一样运到甲板放下。
海上世界和我想象得很不一样，我们不说你好，而是说“Ahoy”，中世纪的航海问候。水手个个性格直率，红颜金发，同帆船一样与熟悉的世界有天壤之别。我问他们从哪儿来，他们都会大笑，自称是维京人的后代。
UDU是船上的水手，真正认识他需要喝很多的酒，升很多次帆。终于，他愿意告诉我成为水手的故事。上船之前，他有一条街的夜店和赌场，还收购了烟草业，在政府部门担任着重要的角色，我惊讶的下巴都要掉到地上了：“为什么你要到我们船上来做一个水手？”


他说：“有时候，我每天晚上都睡不着觉，为了别人而活。第一次踏上Hoppet的甲板就让我觉得我回到了家，于是我卖掉陆地上的一切，成为了一个水手。“ 他看看帆船无比确定地眼神，笑着说：”现在，这里就是我的家。“
我也离开了我的家——从小，父辈教导我，看看别人家的女孩多乖，找个安稳的工作，结婚生子。可是一眼望到头的生活让我恐慌，我像逃跑一样，离开了看起来一帆风顺的生活。可是，这里会是我的家吗？
“你怎么知道，帆船是你的家呢？” 我问UDU。“这艘帆船有一个善良的灵魂，等你彻彻底底上船了，你就知道我在说什么了。”
4/芬兰桑拿 — 解放身体的时刻/









“当你第一次停泊在陌生的港湾，

你会拥有许多夏天的早晨，

多么愉悦，多么欢欣。”

航行的第二个月，帆船即将抵达科尔波（korppoo），这里戏剧制作人玛蒂尔达（Mathilda）在芬兰群岛的家，两百多年来，她的家族世代都住在这片岛上。

一个像一个天堂般的岛屿，不过我却如此害怕。

我知道芬兰桑拿离我不远了，这真是个噩梦。

桑拿在芬兰是生活必需品，俗语叫没有桑拿不修房子，然而裸体桑拿是多年习俗。

我在海边来回踱步，海洋如此宽阔，我内心如此纠结，从来没有一个时刻，感受到中华上下五千年的传统沉重地压在我肩上。我以为我是一个很自由的人了，一直以来叛逆独立，但这个时候，却如此害羞。

从小长辈教导，女孩子要端庄，稍稍有些衣冠不整，就会被老师骂。在巴黎的时候，我曾经遭遇性骚扰，每次和家人说起，都会要我不要穿暴露的衣服，不要走夜路，不要去那些危险的地方，每一次媒体报道航海，都会有人因为我是个女孩而恶意评论。我内心多么想去，但又多么不好意思，我无比纠结，觉得身体好像不是自己的。

就在这时，我看到Matilda远远地从桑拿房跑过来，她全裸朝我奔跑而来，手上拿着一把斧头，身上是结实的肌肉，胸部跟着摇摆。我被这个景象震撼到了，她的形象如此强大，像是某种原始力量的召唤。我震惊地看着她跑到森林一头高举着斧头劈柴，抱着柴火对着大家大吼：“桑拿准备好了！” Matilda的家人，她年过九旬的妈妈，她的弟弟，还有船上的水手艺术家等都高兴地答应，大家就在我眼前，自然而然地脱掉衣服，都轻松地随着队伍往森林里的桑拿木屋走去。

芬兰作为世界上第一个女性获得选举权的国家，桑拿文化只是其自由开放的一个侧影，芬兰女性坚强包容，在乎男女平等而非刻意强势；芬兰男女老少都轻松自然，没人羞涩于展示自己的身体。

我忽然意识到，作为一个女性，一直为了“安全”在躲躲藏藏，却忘记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当我们为了相信的事物活着，我们会变得健康快乐，自由平等，更重要的是自我认同感，但当我们为了安全而不断逃避自我，也会失去生命的活力。

船上的伙伴们在森林里裸奔，远远地看到他们扑通跳进海里，过一会儿又挥舞斧头砍木头烧柴。

半小时后我兢兢战战裹着浴巾走进桑拿屋里，往沸腾的石头上泼水，水浇上去马上变成蒸汽，很快弥漫了整个屋子，大家有说有笑，虽然彼此一丝不挂，毫无违和感，只有我裹着浴巾像个外星人。

豁出去了！我深吸一口气，一把拿掉浴巾。这是第一次，我甩掉过往不断让我逃避的，我什么都没有穿，就像个孩子一样，第一次学会蹒跚走路，触碰这个美妙的世界。坐在我旁边的波兰音乐人说，天啊，这种感觉太棒了，我们好像远古时期的一家人。大家哄堂大笑。

第一次，我面对自己的身体，不再为此感到羞愧不安，我和船上的好朋友裸奔到森林另一头的海里，海水冰冷刺骨，我们尖叫着进日落前的波罗的海，是自由的感觉，坦荡荡的自由，因为我没有什么可遮掩的了。

5/和大海一起活着/



“莱斯特律戈涅斯巨人，独眼巨人，愤怒的波塞冬海神，

不要怕他们，

你将不会遭遇这些怪物，

只要你偶尔兴奋的思想高昂，

强大着你的精神和身体。”

这是我们航行的第67天，波罗的海上，风速正在上升，“风暴里我们越来越近了”，去船舱睡觉前，UDU告诉我。

半夜，船只像地震一样猛烈地左摇右晃，我在船舱里从睡梦中被摇醒，差点滚到床下。

我的床单和被子都湿透了，把冲锋衣垫在身下，整个人缩卷成一团，船舱内，所有的物品都在剧烈的摇晃中跌落，连桌子都飞了出去。30个小时，40个小时，时间逐渐失去了计量，变成没有尽头的痛苦，在潮湿的被褥中苟延残喘的我做了一个梦，我们的船裂开了，所有的人葬身大海。

剧烈的摇晃中，我花了半个小时才套好所有衣服。因为根本无法睡觉，我和大家一起来到甲板，穿了三条裤子、两件冲锋衣，仍然手脚冰凉。

不时有大浪扑来，打在身上像一个响亮又寒冷的巴掌，冰冷的海水侵入我的身体，在寒风中瑟瑟发抖。风暴晕船，呕吐得很难受。

浪花打过来，轰轰作响，在无尽的黑暗与恐惧中，我想起一年前，灯光灰暗的演出现场，鼓声阵阵，突然电话响起。我低头看是妈妈，我挂断，她再打，在人群欢呼的时刻，我接起电话几乎听不清楚她的声音，吵杂音乐的间隙，听到她哭着的嘶吼，尔尼，我们家完了。后来我才知道，那晚家里破产了。

船长看我惊慌的样子，在我耳边安慰我说，“要同风暴一起活着，而不是与之抵抗。当你和大海一起活着的时候，你就不会害怕和难受了，因为你就是海洋，她摇晃，你也摇晃。”

“天行健，君子当自强不息”。从小，我们都被教育着要征服这座高峰，去克服这个困难，我们要去战胜它，我们从小就是被这样教大的，我从来没有想过，我还可以跟它一起活着，但当我真正这样想的时候，我真的感觉好多了。“地势坤，君子当厚德载物。”

我同船员们抱在一起，在风浪不断拍打我们的时候，一起大声歌唱，帆船左右近90°的翻转帮我们打着节拍，波兰语、芬兰语、英语、希腊语、爱沙尼亚语、瑞典语、意大利语、法语和汉语，乱作一团。一个意大利人唱着唱着，忽然转身就吐，之后擦擦嘴大笑，接着又唱。唱歌可以取暖，可以向虚弱的心里注入勇气，水手和船长照旧喝着伏特加，在雷电交加的风暴里看着我们笑。

6/帆船的灵魂/



“莱斯特律戈涅斯巨人，独眼巨人，野蛮的波塞冬海神，

——你将不会与他们遭遇，

除非你将他们打包进你的灵魂，

除非你的灵魂与他们面面相觑。”
这是我航海的第二个夏天，我已经在海上航行了120多天。从波罗的海进入大西洋沿岸，从直布罗陀海峡进入地中海。

在海上生活，许多人都会问我，你孤独吗？其实我最不孤独的时刻，就是在帆船上了。大海没有边界，船上的人也不分阶级，无论你是谁，都必须要一起升帆，掌舵，做饭。
半夜我和UDU一起开船，他提醒我，尔尼，不要低头看GPS，你要学会看星星，半夜月亮从海平面的另一头消失，整个银河都在我们的眼前，星星特别地亮，我们好像航行在宇宙之中。
他指着一颗星星说，就是这颗星星，这就是你的星星，跟着它，你多航行一点，世界就大了一些，不要忘记你的身体，你的心还会发芽，星星会陪伴你长大的。
我们如古代的探险者一样航行，航海的规矩是从几千年前流传下来的，比如每一次，水手喝酒，第一口我们都要敲打船体，然后敬酒给帆船的灵魂。
海上旅行者都知道，古老的帆船都是有灵魂的，在不同海域的神话中找到这个灵魂的故事。Plioni是希腊神话中帆船的守护神，是天空和大地的孙女，海洋的女儿。Kautemann是北欧神话中对于帆船灵魂的象征，水手告诉我，有时帆船的灵魂也会变成你熟悉的人来看望你。
船员Lisa是一个德国女孩，海上是没有信号的，偶尔会收到陆地的信号。一天早上，Lisa收到几天前的短信，家人告诉她，爷爷去世了。那天早上，她一个人起床来到甲板，只有船长在开船，突然，地中海上一只鲸鱼浮出海面，碰着水。船长说，他在地中海航行了一辈子，这是第一次看到鲸鱼，Lisa看着鲸鱼泪流满。
我们到达了撒丁岛的时候，突然迷路了。明明就在这个岛屿外面，无论如何都找不到进入港口的方向，这是航海这么多年来，几十年来船上的船长和水手从来没有遇到过的事情。这时候突然出现了一只海豚，他就在我们船头，带领我们开往港口的方向。
当海豚带领我们进入港口的时候，突然就消失了。
生活在自然的规律中，没有电，只有风。每天抽水，升帆，掌舵，和朋友们煮饭，钓鱼，唱歌，聊天。那些曾经在人类文明中坚不可摧的自我在消失，所有浑浊的欲望变成一个个干净透明的海浪，我的身体逐渐变成船的一部分，变成了海洋和天空。
看到海豚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那些消逝的人儿，并未曾真正离开我们，生命与死亡，就像四季变换，只是自然的变化而已。
我朝着帆船，大海，天空举杯，感到无比轻松，比人性更遥远的广阔，在风的旅程中。
7/难民营里的小女孩/



三年，我在这艘帆船上度过每一个夏天。300天多天的航行，10个月的海上生活。我们抵达希腊Lesbos岛，这是我们航程最后一站，为了拜访希腊最大的难民营。炎热的夏天，我坐在路边休息，汗水一滴滴落在地上，随即蒸发在空气中。

难民营用铁栅栏围起来，艺术家在和孩子们玩着游戏，沙地里灰尘伴随风与热浪扑面而来，我有些沮丧，这里的生活条件那么糟糕，我们做的一切到底有没有用，比得上一顿热饭吗？比得上一张床吗？

一个女孩出现在我面前，睁大一双眼睛望着我，她摸我的腿说，Are you ok ？我才发现当时膝盖有伤。她抬头看着我笑，指着我的相机，我知道她想要拿去拍照，相机贵重，而且有很多重要素材，我有些犹豫。

她望着我笑，脸上全是灰，眼神却天真又明亮，我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突然伸手过来紧紧抱着我，我措手不及：”我叫卢比（RUBY）。“ 我看着莽撞又可爱的卢比，想到小时候，我也喜欢这样拥抱陌生人，我告诉她说，“这是我的小宝贝，现在我把我的小宝贝拿给你，我相信你可以替我照顾好它，好不好？”

她抿着嘴，认真听着，也不知道听没听懂。卢比一手拿着我的相机，立马展开笑颜，她拉我的手，一路飞奔带到她的家。我慢慢了解到，卢比的家来自伊拉克的库尔德族，她是雅兹迪，原住民信仰，因为不是穆斯林，她的家惨遭ISIS迫害，处于宗族灭亡的危机中。

我们没有办法沟通，卢比的妈妈用湿毛巾裹水瓶外面，但水依然很快变得滚烫，难民营十分炎热，人们百般聊赖，日复一日，望不到尽头。我想起三年前，上船前，也是这样炎热的夏天，在巨大的迷茫和苦闷中，我听到这首诗：
“到达伊萨卡不会让你盆满钵满，

然而旅途本身已让你富有丰盛。

若你觉得她贫穷，而你已满腹见识，

那正是她要告诉你的，

你也就懂得了伊萨卡的真谛。”

我想带卢比和家人来参加戏剧工作坊，就像我第一次登上这艘帆船的时候一样，那里有一个小女孩的世界，神话般的旅程。

RUBY睁大着眼睛走向我们搭建在城堡中的舞台，灯光无限温柔，傍晚繁星点点，大家都在给她打招呼，就像爱丽丝梦游仙境。

每天我和RUBY一起在舞台一起表演，我们做戏剧游戏，从一开始的害羞尴尬，到最后和大家手拉手欢呼雀跃。每天RUBY都会在我的小帆布包里留下礼物，一个难民营的孩子会给我留下什么礼物？我每天打开，是黄瓜、番茄，还有土豆。RUBY只会说三句话，“Are you OK？”，“I love you”，“Thank you"。

这三句话对我来说却弥足珍贵。

和RUBY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想到我的小时候。

每个人在生命之初，都像孩子一样，对陌生的世界充满好奇，敢于梦想，敢于去爱，相信一切的渴望都会实现。许多人长大后便丢失了赤子之心，并借口说是生活的磨难让他们变得麻木。然而深藏在我们心底的这份对世界，对人类的爱，不会因为苦难而被湮灭。

经历了漫长的旅程，只是为了重新成为一个孩子，回到最初出发的地方。

- FIN -

/新的旅程/



航海是一种古老的方式，用来发现世界、探索世界。

今天的海上，只剩下货轮与游艇，航海的神迹消失了。对我来说，这仍然是一个孩子一样，充满奇迹，充满探索的世界，这是一个神话般的世界，我相信这个神话般的世界还活着，我相信你心中的那个孩子他也还活着。

我继续航行，还在学习造船，古老且漫长的旅程让我重新建立今天世界与自己的关系，这是一所自我成长的学校：我正在将这段旅程写成一本书，拍摄一部电影，整理成了一个线上分享课程——就像我们的帆船一样，远航在未知世界，让我们重新在别人赋予的生命里，创造属于自己的生命。
撰稿/摄影：尔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