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手日记 | 航海,是苦中作乐的巅峰体验

1月5日早晨，我们驾驶着三亚号赛船，正行驶在澳大利亚东南海域。海风吹来新南威尔州山火烟雾的气息。太阳暗淡，四下一片昏黄。就在这沉郁的时刻，船长苏马斯宣告一个坏消息：海水淡化器损坏！即日起禁止零食供应，更改三餐计划，19个人每天只能使用20升淡水。船上霎时哀声一片。

不过自从2019-20赛季克利伯环球帆船赛澳洲段开赛后，熬过头10天晕船的噩梦，我已学会苦中作乐。航海生活与陆地生活相比，简直是翻天覆地的不同。任何人只要经历帆船航海，都一定会被突破底线，激发出身心新的潜能：原来自己竟如此“耐用”，并在新的自我中，找到身在此间的意义。

全天候比赛不停歇，船员如何分工合作？

越是成员复杂的集体，越是目标明确的任务，越要强调制度的管束。克利伯环球帆船赛靠“诗和远方”，吸引了各行各业的爱好者参与，也靠严谨的制度设计，来保障个体间高效合作与和谐相处。

在三亚号赛船上，澳洲赛段的19名船员，分为“Visit”“Sanya”和“China”3个组。其中每个组内又分为A和B两个小组，6组人员如何分工合作，才能24小时不间断保障赛船正常运转和争取佳绩？

答案就写在赛船底舱最醒目的告示墙上。上面贴着4张表格，分别是6组人员分配、值班安排、24小时工作安排以及19天里的三餐菜单。其中的值班安排最有意思。那是一个用黄、蓝、绿、红4个颜色标记的表格。4个颜色，将每组值班人员的一天分为5个时段，以英国格林威治时间为基准，12小时工作，12小时休息。



●底舱告示墙上贴着船员值班安排，让所有人可以合理的休息和交替工作。

以我所在的“China组”的B组为例，我们3个人，每一天从午夜0时到早晨8时，是长睡眠；8时至12时，上甲板工作；12时到16时，在底舱做后勤和甲板后备；16时至20时，是短睡眠；20时至24时，又上甲板工作。周而复始，直至下一个轮回。

另外5组人员，也是类似的作息节奏。6组人马交错出没，填补了各自空隙，保证甲板上24小时有人工作，甲板下一日三餐有人做饭，有人洗碗，一日3次消毒厕所，清理垃圾与积水，24小时有人记录航海日记等等。

这样的作息和人力安排，能够让人尽快从陆地生活调整到航海的节奏中，得到合理的休息，并可持续地工作。19名船员轮流使用10个吊床，组与组的人在厨房、甲板、床铺间互换和流转。这其中，也生发出一些耐人寻味的故事，与令人毕生难忘的体验。

听，航海的美妙奏鸣曲

在23米的帆船上下，从未有过一刻的安宁。从住舱到厨房，从厕所到甲板，从睡着到醒来，耳朵里充斥着各种声音混合而成的奏鸣曲。适应之后，我渐渐从中咂摸出趣味来。

“叮铃哐啷”，是厨房锅碗瓢盆掉下来的声音。

这总发生在船迎风转向的情况下。随着船长一声雄浑的大吼，甲板上船员好一通忙碌，左边的人放绳，右边的人收紧，整艘帆船分分钟从右倒向左。船舱里，所有悬挂的衣服、眼镜、水壶也换个方向摇摆；厨房的锅碗瓢盆、刀叉杯盘，从上风位置“呲溜”滑到下风向，撞着哪儿都是“乒乓”作响，甚至摔出围栏洒落一地。忙着做饭或者洗碗的船员，不过是熟稔地从趴着的姿势换成躺着，从绷紧腰肌切换到绷紧腹肌，找到新的平衡，继续手头的工作。



●船员们在倾斜和失重的厨房里洗碗和做饭。



“吱吱嘎嘎”，是甲板上水手的肌肉与绞盘较劲的声音。

我睡觉的吊床，头顶的甲板正好是一个绞盘，负责收紧升帆绳或者缩帆绳。每当它绞紧绳索，发出让人牙疼眼抽筋的尖叫声时，就必然有一个船员正绷紧浑身肌肉，甚至压上体重在摇把。绞盘在绞紧不同的绳索时，还会发出不同的声音呢，有时像在弹棉花，有时像是敲梆子，有时像人睡觉在磨牙……不过无论头顶有多吵，我都能安然入睡。这大概就是躲无可躲之后，身体滋长出的新技能。

“哗啦啦啦”，是每一朵浪花与船舷擦肩而过时问好的声音。

我吊床的一侧是储物仓，一墙之隔就是大海。涛声，是常伴耳侧的背景乐。只是海浪不光悦耳，还带来新的问题，那就是不断的渗水与潮湿。储物仓里放着我用各种防水袋封装起来的衣物、药物和电子产品。航行到第5天时，储物仓的墙上开始凝出薄薄的水珠，几天之后，形成一条条水痕。每当我在其中摸索时，总抹得一掌心的水渍。床垫、睡袋和充气枕头，也变得又潮又软，和我永远湿漉漉的头发一样。不过，这些触感与困顿相比已毫无所谓。每到下班，我费尽力气爬上床铺，闭着眼睛换好衣服，系好围兜，睡袋拉到下巴，脚掌互贴，以木乃伊的姿势抱着自己，就可以安稳地沉入梦想。

“滴滴答答”，是我坐在甲板上，缩在“黄金甲”里听雨、浪或者冰雹打在身上的声音。

尽管岁末年初是南半球的夏季，但海上气候多变，南纬40°以上的基调总是寒冷的。冷就罢了，大风总刮着，还常伴雨打浪拍，偶尔下一阵冰雹，撒豆子似的。我最爱在甲板上干活，因为只有那时候，四肢百骸是暖呼呼的。但帆船迎风行驶时，除了舵手，其他人大多数时间是以各种姿势坐在甲板上，在发呆与臆想中度过分分秒秒。



●甲板上无事可做时大家就是望着海面各自发呆。

当夜里值班，气温只有8度的时候，我即使穿着5层上衣、3层裤子、两双袜子，还是觉得寒气逼人。那时能做的就是尽量压低帽沿，拉高领口，缩在硬挺的防水服里，数着浪花，想着岸上的人，可口的食物，以及温暖的被窝，靠精神胜利法与冷酷的大自然比耐力。

“砰砰擦擦”，是掌舵时帆船砸向海面的声音。

有一回我迎风掌舵，在升起杨基帆、前帆，以及主帆二级缩帆的情况下，帆船逆风前进，倾斜起码30°以上。



●我正在迎风中掌舵，40分钟就能让人腰酸背痛腿抽筋。

我站在脚蹬上，脚趾紧扣鞋底，睫毛在风中乱飞，使劲抓紧手中被风浪狂摆的舵盘，不时一个大力回旋，以保持航向。尽管如此，帆船依然在激浪间状若野马般跳跃，不时迎风高高扬起，又滑浪俯冲而下。一时之间，感觉自己在开过山车，除了砸得船体砰砰响，还是挺刺激的。

不过这种情况只爽了舵手，在底舱睡觉和做饭的人就遭殃了。

有一次4小时的短睡眠时间，我在迎风状态下几乎没睡着，已经把吊床拉到最高，也平衡不了斜角。我眼睁睁看着红色的床垫，在船的颠簸下一点点滑到天花板。



●帆船倾斜的情况下，睡一觉反而更让人肌肉酸痛。

我躺在狭小的空间里，做了几次徒劳的努力，想把床垫挪回来，但那就好像抓着自己的头发拔地三尺一样困难。何况船的颠簸，让我的脑袋在枕头上左右地撞，身体好像案板上的面团，被来回地揉，人已经在摇晃中进入晕眩和迷幻的境界，索性就放弃努力，硬睡过去。

“F##K“ ”S##T!”是有人在厕所摔倒的咒骂声。

在倾斜的底舱内，你要有一双防滑系数很好的鞋子，以及不错的体力，否则移动间，一不小心就会摔得七荤八素。在船上过不了几天，你就会发现，有的人嘴唇破了（我），有的人额头肿了（还是我），有的人脸颊出现血痕，有的人鼻子上贴了个创可贴，更多的是身体上各处淤青。

说起来，厕所才是磕碰重灾区。因为当你卸下了装备与防备，也就是最容易受伤的时候。

有一回我在厕所，艰难地选好了着力点，结果迎风行驶的船一个颠簸，把我整个人腾空挪位。还没来得及重新架好自己，船头再一个飞跃，我半个人直接摔出门帘之外！忍不住咒骂一声，赶紧起身爬回厕所勉强挽尊。

如厕之后，冲厕所也是个大麻烦。船倾斜得那么厉害，水泵泵上来的海水可以瞬间洒出去一半。看着脚下的积水，我终于明白了一些“细思恐极”的事情。这画面无论是对上厕所的人，还是对扫厕所的人，都实在是种不堪回首的回忆。

航海比赛中的工作与生活，就是这样与噪音、潮湿、寒冷、缺觉以及难以描述的食物日夜相处。陆地上你习以为常的一切，温暖、干燥、美食、好眠，在帆船上几乎不复存在。

但用这些付出，去换取陆地所看不见的美景，所感受不到的心境，就好像小美人鱼，用美妙的歌喉，换一双人类的腿那样，凄美，但绝不后悔。

远洋的风景有多醉人，船上的水手们又藏着怎样的故事？且见下回分解。

1月5日早晨，我们驾驶着三亚号赛船，正行驶在澳大利亚东南海域。海风吹来新南威尔州山火烟雾的气息。太阳暗淡，四下一片昏黄。就在这沉郁的时刻，船长苏马斯宣告一个坏消息：海水淡化器损坏！即日起禁止零食供应，更改三餐计划，19个人每天只能使用20升淡水。船上霎时哀声一片。

不过自从2019-20赛季克利伯环球帆船赛澳洲段开赛后，熬过头10天晕船的噩梦，我已学会苦中作乐。航海生活与陆地生活相比，简直是翻天覆地的不同。任何人只要经历帆船航海，都一定会被突破底线，激发出身心新的潜能：原来自己竟如此“耐用”，并在新的自我中，找到身在此间的意义。

全天候比赛不停歇，船员如何分工合作？

越是成员复杂的集体，越是目标明确的任务，越要强调制度的管束。克利伯环球帆船赛靠“诗和远方”，吸引了各行各业的爱好者参与，也靠严谨的制度设计，来保障个体间高效合作与和谐相处。

在三亚号赛船上，澳洲赛段的19名船员，分为“Visit”“Sanya”和“China”3个组。其中每个组内又分为A和B两个小组，6组人员如何分工合作，才能24小时不间断保障赛船正常运转和争取佳绩？

答案就写在赛船底舱最醒目的告示墙上。上面贴着4张表格，分别是6组人员分配、值班安排、24小时工作安排以及19天里的三餐菜单。其中的值班安排最有意思。那是一个用黄、蓝、绿、红4个颜色标记的表格。4个颜色，将每组值班人员的一天分为5个时段，以英国格林威治时间为基准，12小时工作，12小时休息。



●底舱告示墙上贴着船员值班安排，让所有人可以合理的休息和交替工作。

以我所在的“China组”的B组为例，我们3个人，每一天从午夜0时到早晨8时，是长睡眠；8时至12时，上甲板工作；12时到16时，在底舱做后勤和甲板后备；16时至20时，是短睡眠；20时至24时，又上甲板工作。周而复始，直至下一个轮回。

另外5组人员，也是类似的作息节奏。6组人马交错出没，填补了各自空隙，保证甲板上24小时有人工作，甲板下一日三餐有人做饭，有人洗碗，一日3次消毒厕所，清理垃圾与积水，24小时有人记录航海日记等等。

这样的作息和人力安排，能够让人尽快从陆地生活调整到航海的节奏中，得到合理的休息，并可持续地工作。19名船员轮流使用10个吊床，组与组的人在厨房、甲板、床铺间互换和流转。这其中，也生发出一些耐人寻味的故事，与令人毕生难忘的体验。

听，航海的美妙奏鸣曲

在23米的帆船上下，从未有过一刻的安宁。从住舱到厨房，从厕所到甲板，从睡着到醒来，耳朵里充斥着各种声音混合而成的奏鸣曲。适应之后，我渐渐从中咂摸出趣味来。

“叮铃哐啷”，是厨房锅碗瓢盆掉下来的声音。

这总发生在船迎风转向的情况下。随着船长一声雄浑的大吼，甲板上船员好一通忙碌，左边的人放绳，右边的人收紧，整艘帆船分分钟从右倒向左。船舱里，所有悬挂的衣服、眼镜、水壶也换个方向摇摆；厨房的锅碗瓢盆、刀叉杯盘，从上风位置“呲溜”滑到下风向，撞着哪儿都是“乒乓”作响，甚至摔出围栏洒落一地。忙着做饭或者洗碗的船员，不过是熟稔地从趴着的姿势换成躺着，从绷紧腰肌切换到绷紧腹肌，找到新的平衡，继续手头的工作。



●船员们在倾斜和失重的厨房里洗碗和做饭。



“吱吱嘎嘎”，是甲板上水手的肌肉与绞盘较劲的声音。

我睡觉的吊床，头顶的甲板正好是一个绞盘，负责收紧升帆绳或者缩帆绳。每当它绞紧绳索，发出让人牙疼眼抽筋的尖叫声时，就必然有一个船员正绷紧浑身肌肉，甚至压上体重在摇把。绞盘在绞紧不同的绳索时，还会发出不同的声音呢，有时像在弹棉花，有时像是敲梆子，有时像人睡觉在磨牙……不过无论头顶有多吵，我都能安然入睡。这大概就是躲无可躲之后，身体滋长出的新技能。

“哗啦啦啦”，是每一朵浪花与船舷擦肩而过时问好的声音。

我吊床的一侧是储物仓，一墙之隔就是大海。涛声，是常伴耳侧的背景乐。只是海浪不光悦耳，还带来新的问题，那就是不断的渗水与潮湿。储物仓里放着我用各种防水袋封装起来的衣物、药物和电子产品。航行到第5天时，储物仓的墙上开始凝出薄薄的水珠，几天之后，形成一条条水痕。每当我在其中摸索时，总抹得一掌心的水渍。床垫、睡袋和充气枕头，也变得又潮又软，和我永远湿漉漉的头发一样。不过，这些触感与困顿相比已毫无所谓。每到下班，我费尽力气爬上床铺，闭着眼睛换好衣服，系好围兜，睡袋拉到下巴，脚掌互贴，以木乃伊的姿势抱着自己，就可以安稳地沉入梦想。

“滴滴答答”，是我坐在甲板上，缩在“黄金甲”里听雨、浪或者冰雹打在身上的声音。

尽管岁末年初是南半球的夏季，但海上气候多变，南纬40°以上的基调总是寒冷的。冷就罢了，大风总刮着，还常伴雨打浪拍，偶尔下一阵冰雹，撒豆子似的。我最爱在甲板上干活，因为只有那时候，四肢百骸是暖呼呼的。但帆船迎风行驶时，除了舵手，其他人大多数时间是以各种姿势坐在甲板上，在发呆与臆想中度过分分秒秒。



●甲板上无事可做时大家就是望着海面各自发呆。

当夜里值班，气温只有8度的时候，我即使穿着5层上衣、3层裤子、两双袜子，还是觉得寒气逼人。那时能做的就是尽量压低帽沿，拉高领口，缩在硬挺的防水服里，数着浪花，想着岸上的人，可口的食物，以及温暖的被窝，靠精神胜利法与冷酷的大自然比耐力。

“砰砰擦擦”，是掌舵时帆船砸向海面的声音。

有一回我迎风掌舵，在升起杨基帆、前帆，以及主帆二级缩帆的情况下，帆船逆风前进，倾斜起码30°以上。



●我正在迎风中掌舵，40分钟就能让人腰酸背痛腿抽筋。

我站在脚蹬上，脚趾紧扣鞋底，睫毛在风中乱飞，使劲抓紧手中被风浪狂摆的舵盘，不时一个大力回旋，以保持航向。尽管如此，帆船依然在激浪间状若野马般跳跃，不时迎风高高扬起，又滑浪俯冲而下。一时之间，感觉自己在开过山车，除了砸得船体砰砰响，还是挺刺激的。

不过这种情况只爽了舵手，在底舱睡觉和做饭的人就遭殃了。

有一次4小时的短睡眠时间，我在迎风状态下几乎没睡着，已经把吊床拉到最高，也平衡不了斜角。我眼睁睁看着红色的床垫，在船的颠簸下一点点滑到天花板。



●帆船倾斜的情况下，睡一觉反而更让人肌肉酸痛。

我躺在狭小的空间里，做了几次徒劳的努力，想把床垫挪回来，但那就好像抓着自己的头发拔地三尺一样困难。何况船的颠簸，让我的脑袋在枕头上左右地撞，身体好像案板上的面团，被来回地揉，人已经在摇晃中进入晕眩和迷幻的境界，索性就放弃努力，硬睡过去。

“F##K“ ”S##T!”是有人在厕所摔倒的咒骂声。

在倾斜的底舱内，你要有一双防滑系数很好的鞋子，以及不错的体力，否则移动间，一不小心就会摔得七荤八素。在船上过不了几天，你就会发现，有的人嘴唇破了（我），有的人额头肿了（还是我），有的人脸颊出现血痕，有的人鼻子上贴了个创可贴，更多的是身体上各处淤青。

说起来，厕所才是磕碰重灾区。因为当你卸下了装备与防备，也就是最容易受伤的时候。

有一回我在厕所，艰难地选好了着力点，结果迎风行驶的船一个颠簸，把我整个人腾空挪位。还没来得及重新架好自己，船头再一个飞跃，我半个人直接摔出门帘之外！忍不住咒骂一声，赶紧起身爬回厕所勉强挽尊。

如厕之后，冲厕所也是个大麻烦。船倾斜得那么厉害，水泵泵上来的海水可以瞬间洒出去一半。看着脚下的积水，我终于明白了一些“细思恐极”的事情。这画面无论是对上厕所的人，还是对扫厕所的人，都实在是种不堪回首的回忆。

航海比赛中的工作与生活，就是这样与噪音、潮湿、寒冷、缺觉以及难以描述的食物日夜相处。陆地上你习以为常的一切，温暖、干燥、美食、好眠，在帆船上几乎不复存在。

但用这些付出，去换取陆地所看不见的美景，所感受不到的心境，就好像小美人鱼，用美妙的歌喉，换一双人类的腿那样，凄美，但绝不后悔。

远洋的风景有多醉人，船上的水手们又藏着怎样的故事？且见下回分解。